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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者按:以下内容皆为未经过任何证实的网传消息。但流传的遗书本身十分具有参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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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在上海南汇一所中学的学生,在写下的遗书跳楼身亡,此前,她把自己3万块压岁钱整理好放在桌子上;半夜,她踩着自己房间的榻榻米跳了下去,还在榻榻米上留下字条,值得所有父母深思。

她在遗书中表达了和父母相识一场的荣幸,但紧接着又表示,如果有来生,但愿不再相见。因为,父母喜欢的是班级前十,年级前二十的女儿,是经常要考满分的女儿,她觉得自己不是父母真心喜欢的女儿,她根本达不到父母的“完美”要求。

因为她的偶尔“语文六十多分,数学七十多分,英语八十多分”,经常在家受到“最肮脏”的辱骂,脸、手背、手臂、大腿以及后背也经常被父母体罚,有时还会使用皮带和电线抽打她,最侮辱人的是,让她穿着拖鞋,站在屋外,面向大家示众。

她这个遗书是对所有鸡娃家长的控诉,其中在末尾有一句话这样说的:“毁掉一个人很简单,只需要毁掉她的童年。你们已经毁了我,请好好善待弟弟吧,请收手这种伤害。”

遗书全文

人生一趟,遇见你们我很荣幸,若有来生,我们不要再见面了,想想也没什么,你们爱的不是我,是冲进班级前十的我,是排名年级前二十的我,是考到满分的我,你们心目中的完美女儿太优秀,我达不到。开学就是初二了,你们口中美好的小学,轻松的预备,快乐的初一,我都是玩命扛下来的,哪还敢奢望什么魔鬼初二初三,也没有什么好可惜好难过的,是你们说不指望我的,我相信你们,我是带给你们荣誉的人,严格出孝子的代言人,在朋友面前攀比的工具,在人前彬彬有礼,来了电话时语气礼貌又文明,在人后我承受了你们口中最肮脏的辱骂,气撒出来了,你们开心了,我就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也没什么不是吗?

人生比的不是长短,是价值。我知道许多你们不知道的事,为世界也做出过微薄的贡献,巴掌打在脸上最疼,然后是手背,再是手臂,最后是大腿,打在背上还行,被皮带或电线抽时腿上最疼,然后时背上,最后是双臂,羞辱人最有效的方法先是让她就穿拖鞋站在屋外向外人示众,再是每日每夜不停地尖声骂最难听的话,还说的冠冕堂皇,最后是耍泼妇,失眠的原因是睡前被骂或被打,躺在床上接着听从主卧传来的谩骂声,剩下的时间用来回味一天的难过,中国人爱说小孩疯掉是因为学习压力大,可明明是家长把成绩看得太重,先来明白了,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错了,过去不知道,现在不知道,未来更不可能知道,孩子喜欢的玩耍方式一直在变,我们满意的作业量一直在改,流传下来的却是上一辈的那句“我们在你们这个岁数是没有怎么怎么样,所以现在才怎么怎么样,因此你一定要怎么怎么样”,但凡你真的认识到自己的差,都没脸说出这种话,但凡你在这方面有一点基因,我们都不会这样。这年头就是这么怪,坐在沙发上躺在床上的人永远有资格指着鼻子骂一个正在读书或写功课的人,不为别的,就因为人家是长辈。

是我太懦弱了,不敢面对下一次语文六十多分,数学七十多分和英语八十几分,我还是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这辈子做尽了别人的出气桶,但还是有些对不起的人的,自然不是你们,为了他们,我又意外挺过了初一,的确是意料之外。既然都受不了彼此,不如我们各退一步,我消失了也不错啊!我不怕,我不气你们,爱护你嗯的肺的心脏,不缩短你们的寿命了,你们不适合养女儿,或许儿子承受能力更好。也不能完全怪我,我真的尽力了,实在受不了了,这蛮好,不用担心我抄人作业了,我作业不用交了,也不用担心我某某时间背着你们玩电子产品,花钱买我喜欢的东西。

为人大气,我给你们想要的东西,桌子上是我能拿得出手所有的现金,你说压岁钱统一给我三万,我不要了,手机也不要了,全归你,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给保险金,有的话最好,少了一个败家子,家庭会富裕起来,微信的钱全给你们了,自己看着分,我要课都上完了,那羽毛球课叫你们别买你们偏不听,那个课好像成年人也能上,你们趁着暑假去听掉,平时没有打打球挺好,我不会赖在家里把房子变成凶宅的放心,把奶奶接过来一起住吧,别整天去那种地方旅游被人家骗钱。诚心诚意祝你手术顺利,早日康复,少加班少熬夜,别过来烦我,桌子上那张蓝色的卡是我们学校的借书卡,我借了学校三本书:《创业史》、《红岩》、《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一定要帮我还掉,麻烦跟老师说声谢谢,记得用我的零花钱给小朋友买棒棒糖,珍珠棒的牌子好。房间里的东西她们有喜欢的一律随便拿。毁掉一个人很简单,只要毁了她的童年,其余一切顺其自然,你们已经毁了我,也毁了江雯月,请好好待她的弟弟吧。请收手这种伤害,这并不威风。你们把我们想的太坚强了,反省这件事就留给岁月好了.

整理者按:本文来自正面链接。从文中的描写不难看出,徐世海先生在其子死后,出现了明显的妄想思维,因此,文中记述的任何徐世海的言论均不能保证反映真实情况。但从本文记述的徐世海的言谈里,依旧能看出他不能平等地看待他和儿子的旧家长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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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5月12日,郑州,17岁少年徐浩宇跳楼自杀。在父亲徐世海眼里,浩宇阳光开朗,出事前没有任何征兆。他穷其所能,想要搞清楚儿子的死因。调查中,他还遇到了其他有轻生念头的少年,并尽力搭救。

但在另一边,浩宇的同龄人朋友眼里,浩宇多次发出过求救的信号,而且他的行为、性格、爱好,乃至身高,都和徐世海的描述不同。

即使在一个家庭里,大人和孩子也可能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我们无法给出“少年缘何而死”的答案,但通过采访浩宇身边的大人和孩子,试图呈现这两个世界。

联合国儿基会和世卫组织发布的数据显示:自杀是全球15至19岁青少年的第二大死因,20%的青少年存在心理健康问题。9月10日是世界预防自杀日,今天我们推送这篇报道,希望看到这篇报道的孩子,一定要珍惜自己,珍惜生命;看到这篇报道的大人,有机会进入孩子的世界。

“把别的孩子救了,

自己的孩子没救到”

徐世海45岁,个子不高,圆脸,圆寸,啤酒肚突起,笑起来像尊佛。今年春天,我在郑州第一次见到他,他叫我在小区门口等一等。十分钟后,他走出来,换了一身鲜红的制服,印有“郑州市红十字水上义务救援队”。他领我去救援队办公室,一面墙挂满锦旗,另一面全是奖杯。他主业是一家建筑公司的老板,但更愿意以救援队队员介绍自己。

他一张一张地划浩宇的照片给我看,感叹:“你看,多阳光,多帅气”“身高得1米86”。划着划着,他停下来,盯着照片自语:“妈了个X的”“我X”。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包含一种愤怒,一种不解。

“把别的孩子救了,自己的孩子没救到”,他说。

2020年5月11日,浩宇出事前一天,徐世海正随救援队在黄河打捞一个老人。日落后,尸体还没找到,大家明知没希望了,但家属哀求,就在夜色里开船多转了几圈。到家已过11点,浩宇和他7岁的弟弟还在玩游戏。徐世海督促小儿子去睡觉。浩宇给弟弟洗了衣服,冲了澡,浴室传来他的歌声。你别哼哼,现在几点了,邻居听见得提意见了,徐世海说。知道了爸爸,浩宇说。出来,浩宇端来一杯水。他让浩宇给自己也倒一杯。你看你脸上都长痘痘了,每天晚上记着床头放一杯水,他说。浩宇端上水,进了屋。

太累了,徐世海在沙发上睡着了。凌晨三点多,他从梦中惊醒,回到床上。天蒙蒙亮的时候,有人敲门。他喊,浩宇去开门。他以为是浩宇的朋友约他出去。没人应,妻子南书红起身去开门。敲门的保安说,外面掉了个孩子。

掉了个啥孩子?妻子问。几乎同时,传来她的哭声。徐世海跑出去,看到浩宇躺在地上,正对着位于一楼的他家窗外。浩宇穿着平时最喜欢的白衣黑裤,最喜欢的运动鞋,但鞋子跑出去好远。

说到这里,徐世海的嗓音颤抖起来,抬起手臂,抹了好几次眼睛。他形容那时自己如同昏迷,后来的事情,只能仰仗别人的转述:他先是捡来鞋子,给儿子穿上,然后请人一起将儿子抬进家。

警察播放了监控。凌晨2点40分,浩宇走进电梯,举止如常,还看了一会儿电梯里的广告。徐世海想象接下来发生了什么:电梯到顶楼,浩宇再爬了一圈楼梯,走上天台。这是郑州老城区少见的高层建筑,视野极佳,风力也格外猛烈。浩宇常一个人上去唱歌。对面的顶楼住户养了一窝白鸽,晴好的日子,能看到它们在阳光下盘旋。他不知道浩宇那晚看到了什么。

死因调查

回忆时,徐世海穿插着他为浩宇做的事:他帮浩宇写过暑假作业;他带浩宇到全国各地旅游;他从不问浩宇考了多少名;浩宇爱唱歌,就给他炖梨汤护嗓,充几千块的KTV年卡;浩宇爱画画,就从幼儿园给他报起画画班,花几万块送进美术特长的高中。

他一口气说下去,没给我提问的机会,但回答了他想象中的问题,“你说那个家庭压抑,根本不是”。有次,他发现儿子在看AV,心平气和地说,食色性也,这个非常正常,但现在会影响你长身体,等你18岁了,爸爸送你一盒避孕套!

因此,对于浩宇的死,他没办法接受,也没办法理解。“我就找原因,一定要把孩子这个原因找出来”。浩宇去世后的第三天,他在老家南阳办完丧事,开始行动。

他首先找出了浩宇的手机。生前最后时间,浩宇用的是徐世海的旧手机,锁屏密码没改过。解开,手机里常用的APP都不见了,只剩一个搜索引擎。点开,浩宇自杀当天的历史记录弹出:

东京食尸鬼第12集未解之谜 东京喰种第三季先睹为快

他不知道什么是“东京食尸鬼”。他搜索了,说是一部日本动漫,讲靠吃人为生的食尸鬼的故事。他打开视频,残肢满天飞,有人吃掉了对手的内脏。过去,他也知道浩宇爱看动漫,但他以为动漫就是动画片,哄孩子的那种。

他强忍着看完几集,气到不能入睡。5月14日,凌晨1点15分,他敲下朋友圈:“有孩子的家长们,请检查下孩子的手机。如果发现孩子看的有一些日系的动漫,一定要仔细审查一下。有些内容真的骇人听闻。切记!切记!切记!!!!!!!!”

同天,他写下一篇近3000字的悼文:

老爸希望我的儿子,在你自己的世界里,幻化成一只正义又有能量的天使,来帮助你的小伙伴们,战胜一切邪恶的教唆与思想。不管它是什么团体,纸上的也好,网络上的也罢,一律统统干掉……这是我们共同的责任,也是世界人类共同的责任!想到了这里,爸爸这颗快要灭掉了的心,一下子又燃烧了起来。我知道,这是我儿子给我的力量!

他冷静下来又想,儿子那么开朗,看点动漫,怎么就能变成这样?妻子此时在老家住下,小儿子寄住到亲戚家,他决定独自返回郑州,整理浩宇的遗物。

中午到郑州,他先走到浩宇坠亡的地方。他哭了很久,然后停住眼泪回家。家里还是十几天前的样子,浩宇被抬回客厅时留下的血迹还在,他趴着去擦。晚上,他叫来一个朋友,两人打着手电上了天台。手电扫过,他看到墙面上有划痕。凑近细看,写着三个字:错、错、错。是浩宇的笔迹。在浩宇跳楼的位置,还刻着两个工整的大字:我恨。

朋友留宿下来,听到呼噜声,徐世海起身,走到浩宇的书桌前。作业本扔得到处都是,他翻一点,停下来,再翻一点。在一本同学录中间,他找到一张题为“留言”的纸。

……

我从来不会为我所选择的事感到后悔,虽然有些事遗憾是难免的。不过,我尊重我的选择,只是可惜没有人愿意倾听我的废话,以至于后来我也懒得再去分享。不过我说我上了高中后,我的一切都改变了,这是真的,我说我很多次想要自杀也是真的,可有谁重视了。所有人只在意我做了什么,那么,这件事现在成真了,你们满意了吧。我恨你们,好恨好恨,恨你们只会站在自己的观点上去议论他人,你们其实什么都不懂,还要装做我都是为了你好。永别了,世界,愿我的生命永远停留在四月的风里。

(谁让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但是至少,我没有改变。)

落款是“I’m Just a Joker 一个连自己都逗不笑的小丑”。没有时间。

遗书里的恨,墙上的恨,徐世海说,“我不知道恨的是什么”。如果这也是浩宇,那么他认识的那个“阳光向上开朗的孩子”,他是谁?

如果一定要给浩宇的“恨”找个对象,徐世海认为,那就是浩宇的老师们。第一次采访开始时,他就花了漫长的篇幅,回忆老师们与父子俩的冲突:

高一班主任,酒后叫女生去宿舍谈话,收班费请女生吃饭,浩宇因此在讲台前推倒了他。高二班主任,以统一采购书兜为名,从中牟利,浩宇骂了班主任,从此被撵出了班主任的课堂。

两次徐世海都被叫来学校,两次都和儿子站在同一条战线。浩宇出事后,他想,“这肯定是老师的事……我把你捅死算了,老子跟你同归于尽,我给孩子报仇。”

朋友说,不如把孩子拉到学校门口闹,让学校赔钱。这时徐世海反倒冷静下来了,高二上学期结束,浩宇离开了学校,生前最后半年,他一直在家,很难直接归咎于学校。“现在还没有找到原因,等我真正找到原因,冤有头债有主”。

“黑界”

被浩宇卸载的QQ也许藏着真相,徐世海想到。他下回QQ,通过短信验证,登入浩宇的账号。聊天记录都被删光了,只有三四个群的消息在轮番滚动。他扫到其中一条:“这世界操蛋透了”。还有表情包,小人从高楼坠下,配文“一跳解千愁”。

他咨询年轻的朋友。他们说,海叔你不知道,这样的群太多了。我进去学习学习,他说。

后来面对媒体,他眉头紧锁,讲述在群里的见闻:

有的群取名“黑界”,入群有一套“录取仪式”,口号叫“我们耕耘于黑暗”。里头的QQ昵称齐齐加了后缀,“已黑”“半黑”或是“将黑”。他没查明白是什么意思,但理解为一种邪恶的象征。群里讨论游戏和动漫,他看不懂,只知道是“可恶心的话题”。他举一反三,将孩子常看的网文命名为“黑文”,贴吧为“黑吧”,社群为“黑社团”。

(注:据腾讯举报中心,黑界是“一种以未成年人为主体的新型社交方式,他们在网络世界构造的一个成人世界……各方派代表、利用打字对骂的方式攻打其他家族或发表引战言论”)

徐世海用浩宇的账号混迹在各个QQ群里。晚上,群聊活跃起来。参与不进孩子们的话题,他就“潜水”观察。但一直不说话也不行,他偶尔丢个10块、20块的红包,混脸熟。有孩子回个红包,他“以孩子的语气”回复:“谢谢大爷恩赐,祝大爷早生贵子!”

一到凌晨两三点,群里就有人发“S”——他后来才看明白,“S”是“死”的意思——底下人出主意:跳楼要上五楼以上跳;怎么割腕没有痛苦。他回:“有什么比我们一起快乐地玩耍更有意义?”“你这种小鬼,死了就只能下地狱!”“落地一秒钟后,你的脸庞会摔得四分五裂,比你看到的任何动漫血腥。”

常发“S”的孩子,他加了好友,设了“特别关注”。一有动态,消息就弹出来。连着几晚,他“盯着”这人。有时他正在开车,收到消息,就停车熄火,聊一整夜。

他断定群里有大人。没什么证据,理由简单:只有大人才能坏到这个地步,“我是想尽一切努力把孩子往明处带,他们是尽一切办法把孩子往黑处带”。喝了点酒,他的火蹭就起来了,隔空对群里的“坏人”喊话:“你们猪狗不如!”“你们家没孩子吗?”于是他常常被踢。

采访时,他收到其他家长的消息,说又有“坏人”的新动向。“诱着它多说一点”,他回复。“畜生这个‘它’,懒得加人字旁。”他眼睛眯成一条缝,在屏幕上指指戳戳,发出“哒哒哒”的敲击声。

徐世海在我面前翻阅了浩宇的QQ,现存的群聊中没有“黑界”或“约死群”,也无法证实浩宇在生前进入过。但徐世海认定,浩宇和其他青少年都深受其害。

他向我展示和一个妈妈的聊天记录,女儿自杀前,妈妈打了她。

“不必自责,多想,为了孩子将来好点,谁知道却弄丢了孩子的未来。其实真正的罪魁祸首还是网络。”徐世海回复。

“可他们那类人不懂得父母对他们的好,只会恨父母。”妈妈说。

他去找律师:能不能告这些人,告百度,告所有“非法传播这些不健康东西的公司”?律师说不能。他就联合其他家长,反复举报这些QQ群。也许是举报起了效果,或者是净网行动,2020年9月,一夕之间,这些QQ群全部消失。

在媒体面前,徐世海说,他至少和上百个孩子聊过天,无法统计成功救回的孩子的数量。他说出于隐私考虑,他清空了和孩子们的聊天记录,也不想让他们接触媒体。

今年3月,一个暖和晴朗的傍晚,徐世海捞出了一个19岁男孩。一只鞋子掉了,脸扎进淤泥。

男孩的四肢蓬开,父母盖不上被子。徐世海走上前,将他的四肢合拢,轻轻拉上被子。这违反了救援队的规定,但队长没有作声。

他将男孩的照片转到一个诗词群里,一个18岁女孩回复,“没有人理解,他活的太挣扎了”。徐世海加上她微信,和她说开心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此后两人常常聊天。我和这个女孩通了电话,她说,“海叔是把我当自己的孩子那样去关心、去对待的。”

徐世海告诉我,有孩子想让他把自己当做浩宇。他面上应了,却清楚他们不一样。这些孩子大多和家庭关系紧张,浩宇呢,总是那么阳光,是模范的儿子。他想以走近他们来抵达浩宇,事实却是,他对浩宇“也没有什么更深的理解,真的,良心话”。

有整整半年他没办法待在家。去海南,去广州,去深圳。夏天,他去了西藏,他听说,西藏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他想,那他是不是也离浩宇更近一点了?

另一个寻找答案的人

浩宇失联了五个月,高中同学张启帆终于刷出了他的QQ空间新动态,却是一条没头没脑的“有事联系137********”。浩宇是高二转来的,有些孤僻,除了他似乎没什么朋友。回到宿舍,张启帆开了免提,拨通了那个号码。

电话那头是个中年男人。浩宇出事了,男人说,介绍自己是浩宇的爸爸。舍友向他比划,他忽然明白:浩宇死了。

放假后第一天,张启帆赶到徐世海家。酒喝到一半,张启帆鼓起勇气问,浩宇为什么会这样?徐世海说因为动漫。他想,可是浩宇很早就看过《东京食尸鬼》了,他们同学之间还一块讨论,无非是当肥皂剧。

徐世海又说,浩宇的自杀毫无征兆。张启帆有些着急地反驳,浩宇和我说过。他给徐世海看浩宇出事前两个月发给他的消息。

……抱歉,我对这样的世界已经厌倦了,我讨厌这个社会的现状,讨厌对这个世界的不满,讨厌我身边的一切,讨厌我自己活的像个傻X。

从张启帆那里,徐世海第一次知道,浩宇早就有了自杀的念头。“他心情超级不好,他都不跟大人说嘛,他跟他同学说,他都不跟大人说。”徐世海对我说。很快,他像忘记了刚说的话,再一次讲起,浩宇出事的十天前,他们还一块去爬山,浩宇从他身上抢过最重的登山包,同行朋友都夸赞,你看老徐家的儿子多阳光!

3月10日那天,张启帆收到浩宇的信息后,立即打电话过去。电话没打通,他心里发慌,但想这时候不能发语音,浩宇不一定会点开听。他回过去一屏屏文字,叫浩宇问问自己:如果自杀了,后果是什么?父母朋友会怎样?想一想他们撕心裂肺哭的样子。

四个小时后,浩宇回了消息,说他想通了。他问张启帆,你原谅那个冲动的我了吗?

我在徐世海家里见到张启帆。他腼腆沉默,在沙发上收拢自己的手脚。我送张启帆回家,出租车上,我们聊到浩宇,他话一下多而密。他说他印象里的浩宇是悲伤的,一次,浩宇要和他比赛谁先哭出来,他怎么都哭不出来,但浩宇很快哭了。后来,浩宇常常突然就趴在桌子上,叫他也不回应。等他抬头,又是一个灿烂的笑容。张启帆觉得他的笑容是装的。

每个周末,张启帆和浩宇坐公交车回家,总坐最后一排。浩宇没有手机,就玩他的,他倒在浩宇身上睡过去。其实他中途就能到家,但他每次都陪浩宇坐到终点站,再自己搭车折回。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他只想多陪浩宇一点时间。

今年6月,我第二次去郑州时,张启帆要我带他上那个天台看看。他原本一身潮牌,特地回家,换了白衣黑裤。他扒在天台围墙的边缘,往下探,说,这个勇气太大了。我指给他看墙上的“我恨”,他推断浩宇留下的还有更多。他蹲下来,贴着墙壁挪动,辨认。有片水泥是新抹上去的,他试图蹭下来,看背后是什么。他还一度想翻出去看墙外壁有没有字——被我制止。天光一点点消失,我慢慢失去耐心,想这些都是徒劳的。一张床遗弃在那里,我们合力翻开了床垫,只找到写有别人名字的快递。

“人死了之后去哪里啊?”他问我,然后又自己回答,“人死之后肯定会再见面。”

刚下过雨,空气湿漉漉的。张启帆高且瘦,风把他的T恤吹得鼓了起来,远看像超人的披风。一个带小狗的女人上来抽烟。我们待了很久,直到天全部黑了下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去面对这样的事情。”张启帆对徐世海说,“我现在很想了解他身边的朋友、他的经历,我很想搞清楚为什么会这样,这是我最想干的事。”他翻浩宇的QQ空间,谁最近访问过浩宇,谁给他点赞多,谁是“那种好朋友之间的语气”——比如“喂,傻逼”——浩宇此前频繁转学,他不同阶段的朋友,张启帆都加了一遍。

通过张启帆,我找到了浩宇其他四个朋友,陈菁,王亦尧,丁晨玺,杜煜哲。碎片一张张嵌回,拼图浮现出来:在生命的最后两个月,浩宇不是没有大声呼救过——“我也收到过”“我也收到过”“我也收到过”,在餐厅,在咖啡馆,在电话那头,他们每个人都这样说——朋友们也尽了少年能做的最大努力,试图拉回他。

2020年3月10日

张启帆收到了来自浩宇的信息,但他并不是唯一一个。

当他给浩宇打去电话、提示占线的时候,初中同学陈菁正哭着和浩宇通话。电话里,她记得浩宇说他“已经上了天台”,也提到,父母不能理解他。他没说是什么事,问起时,他一直沉默。陈菁说,她也有很多话不愿和家人讲。她说我们马上就要长大了,马上就能离开他们了,你以后想去哪个城市?他说想去上海。她说你在上海买套房子,我去看你——路还长着呢。

电话的最后,浩宇说,我知道了,我现在就下去。

当晚,王亦尧和丁晨玺也收到了浩宇的信息——他们是高一时的“三人帮”,浩宇床上有颗星星荧光贴,于是在这个组合里被赐名“星儿”——王亦尧和丁晨玺互相问,星儿怎么了?浩宇电话没打通。在家长群里,他们找到浩宇妈妈南书红的手机号。丁晨玺打了过去,他记得他转述了浩宇给他们发的话,也记得南书红说,她知道浩宇最近情绪低沉。

我向徐世海和南书红求证,他们都不知道浩宇3月10日上过天台。在南书红的印象里,那晚她接到了浩宇同学的电话,对面只是问浩宇在不在,她就把手机给了浩宇。他举着手机进屋,关上了门。

2020年3月11日

在把浩宇从天台劝下来的第二天,陈菁收到浩宇发来的截图,显示他在网上做了抑郁症测试,结果为重度抑郁。陈菁有做心理咨询的经验,她当即预约了心理医生。

解除隔离后头一天,陈菁赶去见了心理医生。医生说,浩宇可能长期不知道如何与人沟通,导致有轻微的易怒倾向的性格障碍。但医生没有见到本人,无法给出确凿判断,建议浩宇及时就诊。陈菁劝浩宇去医院,浩宇说,他不想和父母说。陈菁又说,我陪你去。浩宇没有回复。

徐世海从没想过浩宇有抑郁症。“没有嘛,哪知道,你看我认识多少的心理老师啊。”他说心理老师来家里吃饭,都夸浩宇阳光、有礼貌。他想,小孩有什么好抑郁的?

南书红倒是疑惑过,浩宇的脾气会不会太大了一点?她到家长群里问,别的家长都说,青春期的孩儿不都这样?她放下心来。

2020年4月前后

和浩宇通过话后,丁晨玺隐隐感到不安——虽然他是那种神经有些大条的男孩。他找时间去了趟浩宇家。他记得浩宇父母都在家,浩宇躲在卧室里,不肯出来,说想自己待着。他只好离开。

在徐世海的记忆里,每次有同学来,浩宇都是高兴的,还会亲自下厨做菜。有一个同学问徐世海,你是不是天天都和浩宇在一起?他说是。同学说,那就好。他记得后来浩宇问过他,爸,你知道他们为啥都要来吗?徐世海问,是不是你玩游戏输了、和同学发生口角了,同学们来安慰你?浩宇没再说什么。

2020年五一前后

最后一个见到浩宇的同龄人是杜煜哲。初三,他转到浩宇的学校,是浩宇帮他融入了集体。约好上了同一所高中后,浩宇日渐消沉,成了那个更常被安慰的人。五一前后,杜煜哲想给浩宇个惊喜,没打招呼就去了他家。浩宇看着不太精神,说笑时,会瞬间安静下来。他不敢多问,怕又勾起浩宇的心事。

那天,浩宇唱了华晨宇的《好想爱这个世界啊》,一首为抑郁症患者创作的歌。“抱着沙发,睡眼昏花,凌乱头发”,浩宇说这就像他;“夕阳西下,接通电话,是你呀”,他说他想起了3月10日那个夜晚,接到朋友们电话的时刻。我已经慢慢想开了,分别时他说。

徐世海知道杜煜哲来家里找过浩宇,他说,杜煜哲“每次去,他俩都在屋里打游戏呢”。

每个朋友都察觉到,疫情开始后,浩宇心情很糟。他掰断了自己的手机。他给陈菁的理由是,他和父母吵了架。徐世海则认为这个举动展示了浩宇想要变好的决心:从此彻底戒断游戏。

浩宇对张启帆说,他不和家人们一块吃饭,总是等他们吃完了,把饭端进卧室。徐世海却记得,他们都是在一块吃饭的。吃完饭,浩宇必定抢着洗碗。他爱吃咖喱饭,也试着自己做。但他网购的一袋咖喱,直到他去世后,才寄到了家。

听我转述孩子们的回忆时,徐世海不动,脸上浮出一种茫然的表情。“这个我不知道”,他只是一遍遍说。

3月10日上天台那晚,浩宇在QQ空间里发:“世界,晚安。”配图是他画的一个男孩,手举一张笑脸,背后,眼泪流下来。

这天之后,就算在朋友面前,浩宇似乎都好起来了。他每天在健身软件上打卡。他发来自拍,头发扎成了小辫。他到湖边看了日落,给陈菁发照片,问,看那个云像不像溜溜球?

有天半夜,张启帆突然给我打来电话。他说浩宇发给他的演唱会视频中,他遗漏了一段开场白——“抑郁症患者害怕的是,身边的朋友都觉得他挺正常,但当他一个人在房间里的时候,他其实非常痛苦”——这也许是浩宇想说的话。

“如果当时他要走的话,我留住他了;如果最后一个月,我跟他一直每天聊天……”张启帆没说下去,电话里他嗓音嘶哑。

游戏打输了,浩宇会骂人,会摔手机,有一次还气哭了。他痛恨学校,考试交白卷,无法忍受食堂的饭。他一再抱怨河南高考之难,旁人劝他,咱改变不了的事不要纠结。他捶过几次墙,捶到手流血。浩宇总是愤怒,朋友们却不明白他在愤怒什么。

徐世海嘱咐张启帆,向浩宇的朋友们隐瞒浩宇的死讯。每个人,陈菁、王亦尧、丁晨玺、杜煜哲,最先问我的都是:浩宇怎么了?我没办法给出答案。最终我决定按照徐世海的意愿,搪塞过去,让少年们继续活在有浩宇的世界。每一次我都害怕他们追问,但他们只是像王亦尧一样,一再叮嘱我,“能知道浩宇在哪儿或者浩宇要是想通了、想开了,一定要告诉我。”

南书红曾想把浩宇所有东西都烧了,被徐世海拦了下来。于是浩宇的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几十张鹿晗的脸——海报贴满两面墙,卡片一排排地从天花板垂落下来。徐世海不知道浩宇喜欢鹿晗的原因,“一个男的打耳环子,说话尖声细气的,哪儿有一点男子汉的气概?”但他仍然留下了鹿晗的照片。浩宇去世后,他独自睡在浩宇的房间。

一本叫做《三日间的幸福》的日本小说摆在床头。他记得浩宇和他说,这本书讲的是画画技巧。睡在浩宇的床上的夜晚,他第一次翻开《三日间的幸福》,也第一次知道这本书讲的,是一个厌世的少年卖掉了自己剩余的寿命。浩宇将书中一句话写进了遗书里:对我来说,去憧憬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不过是一个再天真不过的想法。

浩宇画的漫画,从层层叠叠的作业本里露出一角。徐世海以为,浩宇喜欢的就是画画。他的朋友们纠正我,浩宇喜欢的是画二次元漫画。美术课临摹肖像,有时浩宇会将人物改成二次元的夸张姿势,有时干脆就画自己的连载小漫画。老师看见了,让他收起来,他不听,一直到画完为止。

“我说像这个什么次元,狗东西早就该淘汰了。”徐世海反复向我表达对二次元的痛恨。

陈菁也是二次元爱好者,她说她完全理解浩宇对二次元的热爱:“二次元很自由,它不像三次元那么多纪律。”

徐世海让我去看看《东京食尸鬼》。之前,他只和我描述过这部动漫的血腥画面和诡异配乐,看完后,我才明白这是个什么故事:

人类主人公因为意外变成了食尸鬼,并为此痛苦。他认识了温柔善良的食尸鬼母女,却目睹她们被人类搜查官虐杀。主人公无法理解:她们没有做错什么,只因非我族类,为什么就要被屠戮?

“不同群体之间的巨大隔阂”,我在笔记本上写下。

我问徐世海:“他和您表达过您在他心中是什么样的形象吗?”

他沉默片刻:“那没有,那个我们俩没有交谈过。”

我试图从浩宇的日记中寻找答案。

父亲这个人,这么多年,我一直猜不透他,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我还真说不好。他好像是个“自以为是”的人,只要是他说的话,我都要无条件服从……对我来说,这是对我思想的禁锢!

可是话又说回来,父亲是个农民,从小吃苦长大……其实这不是禁锢,只是方式让我感到不适,父亲是一直为我着想的。

2016年 《我是一只渴望飞翔的鸟》

……父母从来就没有读懂过我的内心,跟他们在一起我只能感受到压抑,唯一懂我的姐姐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她却只陪了我一天。我想我现在应该去睡一觉。

2018年9月12日 天气:晴 心情:低落

小时候的事依稀还记得,记得与年轻时的父母在一起的场景是那样温馨……经历了这么多,也不知是他们变了,还是只有我自己变了。也许我们都变了,只是都不承认罢了。

2019年7月31日 《写给自己,最后想对自己说的话》

“我知道了”,徐世海想起,浩宇总是以这句话结束和父母的争吵。浩宇去世后,他翻开日记,才明白,“他不会把心里的伤,心里的难受、不舒服、不愉快跟你说,他只会说:爸,我知道了。”

徐世海说,过去他从不翻浩宇的日记。有次,南书红想翻,浩宇看到了,急得差点动了手。徐世海帮浩宇说话,你给孩子搞得一点隐私都没有。

“给他留个屁隐私。”一年后,徐世海对我说。这一年他反复自问,我到底哪里做错了?他觉得自己做了所有能做的,但如果时光能够倒流,这件事上他会走向自己的反面,“我想尽办法看他日记,看他QQ空间”。

母与子

徐世海对7岁的小儿子浩睿说,哥哥去当兵了。半年后的一天,他开车带全家人出去玩。想不想知道哥哥去哪儿了?他问。你想听实话还是瞎话?浩睿反问。爸爸想听实话,他说。那你把车靠边,浩睿说。他们停了下来。

爸爸,哥哥死了。浩睿说。

“不要想他是一个小孩子”。徐世海很多次想到:浩睿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

在郑州的20多天,我几乎天天去徐世海家。徐世海酒局不断,而南书红永远在家,永远穿同一件粉色卫衣。她刚生下女儿,于是带娃、做家务、给客人添茶、监督浩睿写作业。我印象中的她大多是沉默的,我对她的了解也都来自徐世海:她几乎不提起浩宇;她不知情,也不愿过问丈夫对浩宇之死的调查;她正全身心养育她剩下的两个孩子。

直到离开郑州的前一晚,我和南书红长聊了一次,第一次完整地听见她的声音——出乎我的意料,她语速极快,不用发问,她自己就能长长地说下去。得知我是南方人,她聊起她在广东澄海的玩具厂打过工:广东人一天吃三顿米,南方的方言根本听不懂,有个老板家生了四个女孩,居然还要继续拼个男孩。那是1998年,她19岁,正对外部世界感到新鲜。两年后她和徐世海相亲、结婚。随后的二十年,她像是没什么好讲的,草草带过:婚后他们先是有了浩宇,十年后又迎来浩睿。她没再出去工作。她给两个儿子买玩具,看到产自澄海,才会想起年轻时的日子。

浩宇走后第一个月,南书红月事没来,她以为是受了刺激失调,去医院检查,发现已怀孕两月。周围人都说这是老天的补偿,劝她留下。42岁,她生下女儿。后来她想,如果不是浩宇的走,这孩子是肯定不会要的。就像当年她是为了给浩宇作伴,要了浩睿。都是因为浩宇。

“这一辈子我感觉我也开心不起来了”,起初她这么想。女儿占领了她悲伤的时间,我们的聊天总被婴儿的哭闹,和她进屋喂奶打断。我说,等女儿长大,生活又添了奔头。她原先抱着女儿,在客厅里一圈圈踱步,这时停住。

“我命不好,我这孩儿养大了,走了这一个路。我想着老二上二年级,一上三年级、再高一点,都能离开手脚了,都能去上班了。(来了)这一个,还得多少年熬?老二过四年小学毕业,这个就得上幼儿园了。等他们长大我都老了。”

“我一辈子光忙活这。”

故事原本应该结束在这里。但当我第二次去郑州、采访浩宇的同学老师时,我发现了更多事实。这让我一度无法面对这个故事——直到全部采访结束后。

在徐世海的表述里,他曾为了浩宇,和浩宇的两任班主任都起过冲突。在学校,他对酒后找女生的高一班主任骂道:“如果我家是女孩,今天你都活不成。”见到靠书兜牟利的高二班主任时,徐世海给她发了200块钱红包,让她不要再针对浩宇,还“指着鼻子,我说你不配做个人民老师!”

我和浩宇是一边的,徐世海总是说。

浩宇的老师同学的版本是这样的:

高一的三位同学说,他们班主任的确爱喝酒和收班费,但没见过找女生谈话或请女生吃饭。班主任本人说,他从没和徐世海打过交道,更谈不上发生冲突。

高二的三位同学说,书兜是由一个同学家长代为采购的,并未经手班主任。班主任本人同样对冲突毫无印象,她记得和徐世海见面那次气氛平和,徐世海反复说到,浩宇这孩子,从小跟他走南闯北。

我将师生们的回忆转述给徐世海。他不想多谈,说老师没做错什么,不用再去追究了,“孩子他讲的毕竟是片面之言,不能完全站在孩子的立场”。至于他本人和班主任们的冲突,他改口说没发生过,但没有解释之前为什么会那么说。

无论是面对我,还是在既有的媒体报道中,徐世海都说浩宇1米86。和张启帆一起见陈菁时,我说浩宇和1米87的张启帆身高接近。他俩都错愕地看着我。

浩宇1米72,张启帆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1米86和1米72之间的出入。和南书红告别前,我问她,浩宇到底多高。

“一米七多一点,”她仰起头,像是在空气中锚定了儿子的身高。“俺家他是最高的,他爸都得仰着脸跟他说话。还长的,他还会长的。”

浩宇生前的最后一周,学校复学,浩宇怎么说都不回学校了。徐世海想,那不如送去当兵锻炼锻炼。他找一个在野战部队的朋友疏通了关系。浩宇却说,我不想当兵。浩宇出事前一晚,他还叫浩宇早点睡,说以后当兵了才需要你熬夜。爸,我跟你说了,我不当兵,他记得浩宇说。

我在郑州的一个夜晚,徐世海邀浩宇的初中班主任喝酒。班主任教体育,性子直,罕见地同时博得父子俩的欣赏。班主任还不知道浩宇走了,刚落座,他问:浩宇怎么样了?

“去当兵了。”徐世海回答。几乎没有停顿。

“啥兵种?”

“那种野战部队。”

“真适合他。征兵走了?”

“部队里有关系。”徐世海表情没有波澜。

白酒开到第二瓶,两人都有些醉意,无声地碰了个杯。“他回来第一时间通知我,我可想他。”班主任说。

“你是有时候想,我是每时每刻都想啊。”徐世海笑着,皮肉却像是支撑不住似的,嘴角和皱纹都坍塌下来。

饭店包间里,徐世海一根接一根吸烟。掉落的烟头皱起来,熄灭。酒精烧红了他的脖子。班主任讲浩宇在学校的大小事,徐世海都抢着回应,“这些浩宇都和我说过的。”“我和浩宇,我俩之间没有隔阂。”他反反复复地说。

我想,也许徐世海之前和我描述的,是他理想中的世界。在这个时空里,浩宇阳光,1米86,如他所愿去当了兵;也是在这个时空里,他和浩宇肩并肩站在一起,共同对抗错误的全世界。

一次酒局过后,我接到徐世海的电话。“不管社会怎么变,我就是我。”他像是喝醉了,在电话里喊。

我想到浩宇遗书的结尾:“谁让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但是至少,我没有改变。”

张启帆对徐世海说,他想去看看浩宇。我们一同回了徐世海的老家南阳。过了一条湍急的河流,就到他的村庄。刚下了一场暴雨,洪水漫过收割完的麦田。小孩踩凉鞋跑来跑去。人们停下电动车,扒在桥边往下看。徐世海下车递烟。“小海回来了”,他们咧开嘴笑。

整个1980年代的夏天,少年徐世海都在这片麦田里劳作。祖上都是农民,父亲脾气大,犯了错就挨打。他不敢忤逆,相信父母永远权威、永远正确。他初中辍学,到城市打工,一点点开起他的公司。父亲来找他,爷俩在工地上喝酒,他第一次发现,父亲喝不过他了。

他和我说起年轻时,他叫售票员给张随便去哪儿的车票,于是就来了北京。他又从北京去了东北。他甚至在东北吓跑过一只熊。当他的思绪开始飘扬,我很难分辨故事的真假,抑或仅仅是一种幻想。

但确凿的是,2003年,就在这个村庄,他当上父亲,是夜暴雨,他抱着9斤多的小浩宇,一整晚没有合眼。

雨又下了起来。我们停好车,穿过泥泞的田野,来到浩宇的坟前。一个孤零零的土丘,乱草丛生,没有立碑,和祖坟遥遥相对。张启帆买了一束白花,献上,一只白色的蝴蝶飞了出来。细雨里徐世海和张启帆抽烟。没有人说话。只有远处的蛙声。

徐世海记得,小时候的浩宇是个孩子王,邻居家的孩子来敲门,说因为他调皮,浩宇哥哥要他交两块钱罚款。徐世海打了浩宇一顿。你的想法是对的,做法是错的,他对浩宇说,你长大还不成黑社会老大了?

他和浩宇一块洗澡。拍的手印还在,他问浩宇打得疼不疼。真疼啊,他记得浩宇说,但你说完,我觉得不疼了,黑社会老大的结局都是不好的结局,我长大了还要好好孝敬你和妈妈,买大车,买大房子。

父子袒裎相见,父子没有秘密。他紧紧抱着浩宇,自顾自地说下去。只要咱有一颗正直的心,以后谁敢欺负你,不管是千万富翁还是省长家的孩子,我都跟他斗到底。爸爸什么人都不怕。不管你认不认可爸爸这个做法,你知道爸爸爱你,爸爸永远爱你。

文中未成年人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