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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品收录于《坟》和《新青年》

署名唐俟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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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作这一篇文的本意,其实是想研究怎样改革家庭;又因为中国亲权重,父权更重,所以尤想对于从来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父子问题,发表一点意见。总而言之:只是革命要革到老子身上罢了。但何以大模大样,用了这九个字的题目呢?这有两个理由:

第一,中国的“圣人之徒”,最恨人动摇他的两样东西。一样不必说,也与我辈绝不相干;一样便是他的伦常,我辈却不免偶然发几句议论,所以株连牵扯,很得了许多“铲伦常”“禽兽行”之类的恶名。他们以为父对于子,有绝对的权力和威严;若是老子说话,当然无所不可,儿子有话,却在未说之前早已错了。但祖父子孙,本来各各都只是生命的桥梁的一级,决不是固定不易的。现在的子,便是将来的父,也便是将来的祖。我知道我辈和读者,若不是现任之父,也一定是候补之父,而且也都有做祖宗的希望,所差只在一个时间。为想省却许多麻烦起见,我们便该无须客气,尽可先行占住了上风,摆出父亲的尊严,谈谈我们和我们子女的事;不但将来著手实行,可以减少困难,在中国也顺理成章,免得“圣人之徒”听了害怕,总算是一举两得之至的事了。所以说,“我们怎样做父亲。”

第二,对于家庭问题,我在《新青年》的《随感录》(二五,四十,四九)中,曾经略略说及,总括大意,便只是从我们起,解放了后来的人。论到解放子女,本是极平常的事,当然不必有什么讨论。但中国的老年,中了旧习惯旧思想的毒太深了,决定悟不过来。譬如早晨听到乌鸦叫,少年毫不介意,迷信的老人,却总须颓唐半天。虽然很可怜,然而也无法可救。没有法,便只能先从觉醒的人开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著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还有,我曾经说,自己并非创作者,便在上海报纸的《新教训》里,挨了一顿骂。但我辈评论事情,总须先评论了自己,不要冒充,才能像一篇说话,对得起自己和别人。我自己知道,不特并非创作者,并且也不是真理的发见者。凡有所说所写,只是就平日见闻的事理里面,取了一点心以为然的道理;至于终极究竟的事,却不能知。便是对于数年以后的学说的进步和变迁,也说不出会到如何地步,单相信比现在总该还有进步还有变迁罢了。所以说,“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我现在心以为然的道理,极其简单。便是依据生物界的现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续这生命;三,要发展这生命(就是进化)。生物都这样做,父亲也就是这样做。

生命的价值和生命价值的高下,现在可以不论。单照常识判断,便知道既是生物,第一要紧的自然是生命。因为生物之所以为生物,全在有这生命,否则失了生物的意义。生物为保存生命起见,具有种种本能,最显著的是食欲。因有食欲才摄取食物,因有食物才发生温热,保存了生命。但生物的个体,总免不了老衰和死亡,为继续生命起见,又有一种本能,便是性欲。因性欲才有性交,因有性交才发生苗裔,继续了生命。所以食欲是保存自己,保存现在生命的事;性欲是保存后裔,保存永久生命的事。饮食并非罪恶,并非不净;性交也就并非罪恶,并非不净。饮食的结果,养活了自己,对于自己没有恩;性交的结果,生出子女,对于子女当然也算不了恩。--前前后后,都向生命的长途走去,仅有先后的不同,分不出谁受谁的恩典。

可惜的是中国的旧见解,竟与这道理完全相反。夫妇是“人伦之中”,却说是“人伦之始”;性交是常事,却以为不净;生育也是常事,却以为天大的大功。人人对于婚姻,大抵先夹带著不净的思想。亲戚朋友有许多戏谑,自己也有许多羞涩,直到生了孩子,还是躲躲闪闪,怕敢声明;独有对于孩子,却威严十足,这种行径,简直可以说是和偷了钱发迹的财主,不相上下了。我并不是说,--如他们攻击者所意想的,--人类的性交也应如别种动物,随便举行;或如无耻流氓,专做些下流举动,自鸣得意。是说,此后觉醒的人,应该先洗净了东方固有的不净思想,再纯洁明白一些,了解夫妇是伴侣,是共同劳动者,又是新生命创造者的意义。所生的子女,固然是受领新生命的人,但他也不永久占领,将来还要交付子女,像他们的父母一般。只是前前后后,都做一个过付的经手人罢了。

生命何以必需继续呢?就是因为要发展,要进化。个体既然免不了死亡,进化又毫无止境,所以只能延续著,在这进化的路上走。走这路须有一种内的努力,有如单细胞动物有内的努力,积久才会繁复,无脊椎动物有内的努力,积久才会发生脊椎。所以后起的生命,总比以前的更有意义,更近完全,因此也更有价值,更可宝贵;前者的生命,应该牺牲于他。

但可惜的是中国的旧见解,又恰恰与这道理完全相反。本位应在幼者,却反在长者;置重应在将来,却反在过去。前者做了更前者的牺牲,自己无力生存,却苛责后者又来专做他的牺牲,毁灭了一切发展本身的能力。我也不是说,--如他们攻击者所意想的,--孙子理应终日痛打他的祖父,女儿必须时时咒骂他的亲娘。是说,此后觉醒的人,应该先洗净了东方古传的谬误思想,对于子女,义务思想须加多,而权利思想却大可切实核减,以准备改作幼者本位的道德。况且幼者受了权利,也并非永久占有,将来还要对于他们的幼者,仍尽义务。只是前前后后,都做一切过付的经手人罢了。

“父子间没有什么恩”这一个断语,实是招致“圣人之徒”面红耳赤的一大原因。他们的误点,便在长者本位与利己思想,权利思想很重,义务思想和责任心却很轻。以为父子关系,只须“父兮生我”一件事,幼者的全部,便应为长者所有。尤其堕落的,是因此责望报偿,以为幼者的全部,理该做长者的牺牲。殊不知自然界的安排,却件件与这要求反对,我们从古以来,逆天行事,于是人的能力,十分萎缩,社会的进步,也就跟著停顿。我们虽不能说停顿便要灭亡,但较之进步,总是停顿与灭亡的路相近。

自然界的安排,虽不免也有缺点,但结合长幼的方法,却并无错误。他并不用“恩”,却给与生物以一种天性,我们称他为“爱”。动物界中除了生子数目太多一一爱不周到的如鱼类之外,总是挚爱他的幼子,不但绝无利益心情,甚或至于牺牲了自己,让他的将来的生命,去上那发展的长途。

人类也不外此,欧美家庭,大抵以幼者弱者为本位,便是最合于这生物学的真理的办法。便在中国,只要心思纯白,未曾经过“圣人之徒”作践的人,也都自然而然的能发现这一种天性。例如一个村妇哺乳婴儿的时候,决不想到自己正在施恩;一个农夫娶妻的时候,也决不以为将要放债。只是有了子女,即天然相爱,愿他生存;更进一步的,便还要愿他比自己更好,就是进化。这离绝了交换关系利害关系的爱,便是人伦的索子,便是所谓“纲”。倘如旧说,抹煞了“爱”,一味说“恩”,又因此责望报偿,那便不但败坏了父子间的道德,而且也大反于做父母的实际的真情,播下乖剌的种子。有人做了乐府,说是“劝孝”,大意是什么“儿子上学堂,母亲在家磨杏仁,预备回来给他喝,你还不孝么”之类,自以为“拼命卫道”。殊不知富翁的杏酪和穷人的豆浆,在爱情上价值同等,而其价值却正在父母当时并无求报的心思;否则变成买卖行为,虽然喝了杏酪,也不异“人乳喂猪”,无非要猪肉肥美,在人伦道德上,丝毫没有价值了。

所以我现在心以为然的,便只是“爱”。

无论何国何人,大都承认“爱己”是一件应当的事。这便是保存生命的要义,也就是继续生命的根基。因为将来的运命,早在现在决定,故父母的缺点,便是子孙灭亡的伏线,生命的危机。易卜生做的《群鬼》(有潘家洵君译本,载在《新潮》一卷五号)虽然重在男女问题,但我们也可以看出遗传的可怕。欧士华本是要生活,能创作的人,因为父亲的不检,先天得了病毒,中途不能做人了。他又很爱母亲,不忍劳他服侍,便藏著吗啡,想待发作时候,由使女瑞琴帮他吃下,毒杀了自己;可是瑞琴走了。他于是只好托他母亲了。

欧 “母亲,现在应该你帮我的忙了。”

阿夫人 “我吗?”

欧 “谁能及得上你。”

阿夫人 “我!你的母亲!”

欧 “正为那个。”

阿夫人 “我,生你的人!”

欧 “我不曾教你生我。并且给我的是一种什么日子?我不要他!你拿回去罢!”

这一段描写,实在是我们做父亲的人应该震惊戒惧佩服的;决不能昧了良心,说儿子理应受罪。这种事情,中国也很多,只要在医院做事,便能时时看见先天梅毒性病儿的惨状;而且傲然的送来的,又大抵是他的父母。但可怕的遗传,并不只是梅毒,另外许多精神上体质上的缺点,也可以传之子孙,而且久而久之,连社会都蒙著影响。我们且不高谈人群,单为子女说,便可以说凡是不爱己的人,实在欠缺做父亲的资格。就令硬做了父亲,也不过如古代的草寇称王一般,万万算不了正统。将来学问发达,社会改造时,他们徼幸留下的苗裔,恐怕总不免要受善种学(Eugenics)者的处置。

倘若现在父母并没有将什么精神上体质上的缺点交给子女,又不遇意外的事,子女便当然健康,总算已经达到了继续生命的目的。但父母的责任还没有完,因为生命虽然继续了,却是停顿不得,所以还须教这新生命去发展。凡动物较高等的,对于幼雏,除了养育保护以外,往往还教他们生存上必需的本领。例如飞禽便教飞翔,鸷兽便教搏击。人类更高几等,便也有愿意子孙更进一层的天性。这也是爱,上文所说的是对于现在,这是对于将来。只要思想未遭锢蔽的人,谁也喜欢子女比自己更强,更健康,更聪明高尚,--更幸福;就是超越了自己,超越了过去。超越便须改变,所以子孙对于祖先的事,应该改变,“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当然是曲说,是退婴的病根。假使古代的单细胞动物,也遵著这教训,那便永远不敢分裂繁复,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类了。

幸而这一类教训,虽然害过许多人,却还未能完全扫尽了一切人的天性。没有读过“圣贤书”的人,还能将这天性在名教的斧钺底下,时时流露,时时萌蘖;这便是中国人虽然凋落萎缩,却未灭绝的原因。

所以觉醒的人,此后应将这天性的爱,更加扩张,更加醇化;用无我的爱,自己牺牲于后起新人。开宗第一,便是理解。往昔的欧人对于孩子的误解,是以为成人的预备;中国人的误解,是以为缩小的成人。直到近来,经过许多学者的研究,才知道孩子的世界,与成人截然不同;倘不先行理解,一味蛮做,便大碍于孩子的发达。所以一切设施,都应该以孩子为本位,日本近来,觉悟的也很不少;对于儿童的设施,研究儿童的事业,都非常兴盛了。第二,便是指导。时势既有改变,生活也必须进化;所以后起的人物,一定尤异于前,决不能用同一模型,无理嵌定。长者须是指导者协商者,却不该是命令者。不但不该责幼者供奉自己;而且还须用全副精神,专为他们自己,养成他们有耐劳作的体力,纯洁高尚的道德,广博自由能容纳新潮流的精神,也就是能在世界新潮流中游泳,不被淹没的力量。第三,便是解放。子女是即我非我的人,但既已分立,也便是人类中的人,因为即我,所以更应该尽教育的义务,交给他们自立的能力;因为非我,所以也应同时解放,全部为他们自己所有,成一个独立的人。

这样,便是父母对于子女,应该健全的产生,尽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

但有人会怕,仿佛父母从此以后,一无所有,无聊之极了。这种空虚的恐怖和无聊的感想,也即从谬误的旧思想发生;倘明白了生物学的真理,自然便会消灭。但要做解放子女的父母,也应预备一种能力。便是自己虽然已经带著过去的色采,却不失独立的本领和精神,有广博的趣味,高尚的娱乐。要幸福么?连你的将来的生命都幸福了。要“返老还童”,要“老复丁”么?子女便是“复丁”,都已独立而且更好了。这才是完了长者的任务,得了人生的慰安。倘若思想本领,样样照旧,专以“勃谿”为业,行辈自豪,那便自然免不了空虚无聊的苦痛。

或者又怕,解放之后,父子间要疏隔了。欧美的家庭,专制不及中国,早已大家知道;往者虽有人比之禽兽,现在却连“卫道”的圣徒,也曾替他们辩护,说并无“逆子叛弟”了。因此可知:惟其解放,所以相亲;惟其没有“拘挛”子弟的父兄,所以也没有反抗“拘挛”的“逆子叛弟”。若威逼利诱,便无论如何,决不能有“万年有道之长”。例便如我中国,汉有举孝,唐有孝悌力田科,清末也还有孝廉方正,都能换到官做。父恩谕之于先,皇恩施之于后,然而割股的人物,究属寥寥。足可证明中国的旧学说旧手段,实在从古以来,并无良效,无非使坏人增长些虚伪,好人无端的多受些人我都无利益的苦痛罢了。

独有“爱”是真的。路粹引孔融说,“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汉末的孔府上,很出过几个有特色的奇人,不像现在这般冷落,这话也许确是北海先生所说;只是攻击他的偏是路粹和曹操,教人发笑罢了。)虽然也是一种对于旧说的打击,但实于事理不合。因为父母生了子女,同时又有天性的爱,这爱又很深广很长久,不会即离。现在世界没有大同,相爱还有差等,子女对于父母,也便最爱,最关切,不会即离。所以疏隔一层,不劳多虑。至于一种例外的人,或者非爱所能钩连。但若爱力尚且不能钩连,那便任凭什么“恩威,名份,天经,地义”之类,更是钩连不住。

或者又怕,解放之后,长者要吃苦了。这事可分两层:第一,中国的社会,虽说“道德好”,实际却太缺乏相爱相助的心思。便是“孝”“烈”这类道德,也都是旁人毫不负责,一味收拾幼者弱者的方法。在这样社会中,不独老者难于生活,即解放的幼者,也难于生活。第二,中国的男女,大抵未老先衰,甚至不到二十岁,早已老态可掬,待到真实衰老,便更须别人扶持。所以我说,解放子女的父母,应该先有一番预备;而对于如此社会,尤应该改造,使他能适于合理的生活。许多人预备著,改造著,久而久之,自然可望实现了。单就别国的往时而言,斯宾塞未曾结婚,不闻他侘傺无聊;瓦特早没有了子女,也居然“寿终正寝”,何况在将来,更何况有儿女的人呢?

或者又怕,解放之后,子女要吃苦了。这事也有两层,全如上文所说,不过一是因为老而无能,一是因为少不更事罢了。因此觉醒的人,愈觉有改造社会的任务。中国相传的成法,谬误很多:一种是锢闭,以为可以与社会隔离,不受影响。一种是教给他恶本领,以为如此才能在社会中生活。用这类方法的长者,虽然也含有继续生命的好意,但比照事理,却决定谬误。此外还有一种,是传授些周旋方法,教他们顺应社会。这与数年前讲“实用主义”的人,因为市上有假洋钱,便要在学校里遍教学生看洋钱的法子之类,同一错误。社会虽然不能不偶然顺应,但决不是正当办法。因为社会不良,恶现象便很多,势不能一一顺应;倘都顺应了,又违反了合理的生活,倒走了进化的路。所以根本方法,只有改良社会。

就实际上说,中国旧理想的家族关系父子关系之类,其实早已崩溃。这也非“于今为烈”,正是“在昔已然”。历来都竭力表彰“五世同堂”,便足见实际上同居的为难;拼命的劝孝,也足见事实上孝子的缺少。而其原因,便全在一意提倡虚伪道德,蔑视了真的人情。我们试一翻大族的家谱,便知道始迁祖宗,大抵是单身迁居,成家立业;一到聚族而居,家谱出版,却已在零落的中途了。况在将来,迷信破了,便没有哭竹,卧冰;医学发达了,也不必尝秽,割股。又因为经济关系,结婚不得不迟,生育因此也迟,或者子女才能自存,父母已经衰老,不及依赖他们供养,事实上也就是父母反尽了义务。世界潮流逼拶著,这样做的可以生存,不然的便都衰落;无非觉醒者多,加些人力,便危机可望较少就是了。

但既如上言,中国家庭,实际久已崩溃,并不如“圣人之徒”纸上的空谈,则何以至今依然如故,一无进步呢?这事很容易解答。第一,崩溃者自崩溃,纠缠者自纠缠,设立者又自设立;毫无戒心,也不想到改革,所以如故。第二,以前的家庭中间,本来常有勃谿,到了新名词流行之后,便都改称“革命”,然而其实也仍是讨嫖钱至于相骂,要赌本至于相打之类,与觉醒者的改革,截然两途。这一类自称“革命”的勃谿子弟,纯属旧式,待到自己有了子女,也决不解放;或者毫不管理,或者反要寻出《孝经》,勒令诵读,想他们“学于古训”,都做牺牲。这只能全归旧道德旧习惯旧方法负责,生物学的真理决不能妄任其咎。

既如上言,生物为要进化,应该继续生命,那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三妻四妾,也极合理了。这事也很容易解答。人类因为无后,绝了将来的生命,虽然不幸,但若用不正当的方法手段,苟延生命而害及人群,便该比一人无后,尤其“不孝”。因为现在的社会,一夫一妻制最为合理,而多妻主义,实能使人群堕落。堕落近于退化,与继续生命的目的,恰恰完全相反。无后只是灭绝了自己,退化状态的有后,便会毁到他人。人类总有些为他人牺牲自己的精神,而况生物自发生以来,交互关联,一人的血统,大抵总与他人有多少关系,不会完全灭绝。所以生物学的真理,决非多妻主义的护符。

总而言之,觉醒的父母,完全应该是义务的,利他的,牺牲的,很不易做;而在中国尤不易做。中国觉醒的人,为想随顺长者解放幼者,便须一面清结旧账,一面开辟新路。就是开首所说的“自己背著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这是一件极伟大的要紧的事,也是一件极困苦艰难的事。

但世间又有一类长者,不但不肯解放子女,并且不准子女解放他们自己的子女;就是并要孙子曾孙都做无谓的牺牲。这也是一个问题;而我是愿意平和的人,所以对于这问题,现在不能解答。

一九一九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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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讲女性的自我负责,无论男人怎样,不断发展自己,向内寻求幸福。

就会收到这样的评论:我都自我负责了,啥都靠自己,还结婚干什么?

这类评论背后的逻辑是:我结婚就是为了靠男人。

这样的女性可能无法区分亲子关系和亲密关系。亲子关系里孩子是要靠爹妈养活的 ,但一个成年女性如果抱着“找爹妈”的想法进入亲密关系,大概率会被男性吃干榨净的。

原理很简单:你抱着什么样的发心找伴侣,伴侣大概率也是什么样的想法。你想依靠对方,对方也正好物化你,物尽其用。

彼此滋养的伴侣关系,需要两个人都是独立的成年人,自己的人生稳稳地自我负责。找伴侣的意义,不是靠对方,而是心灵契合的伴侣可以拓展彼此的生命蓝图,在持续深度的关系中体验深情。在遭遇挫折痛苦时,彼此懂得和支持。

如果还抱有“靠男人”的想法,我的建议是,先别着急进入婚恋,更别生孩子,否则可能只是一地鸡毛伤痕累累。先重建自己的主体,自己立稳了,才有心智能力创造高品质的关系。

02

网络女权主义们跟我妈拥有一致的逻辑:女人的不幸都是因为男人。从而得出结论,远离男人就能远离不幸。

这么反智反逻辑的说法,能成为一种主义,只能说我妈生不逢时,赶在今天能成为女权积极分子呢。

我妈离婚之后,确实做到了远离男人,除了工作以外都不会和男性说句话。整个人越来越枯萎,神智越来越混乱,最后自杀了结自己。

她的不幸是什么造成的?既不是结婚造成的,也不是远离男人造成的。是她从不对自己的人生做任何反思,任何不幸都往男人身上归结的反智行为造成的。

当女人把一切痛苦都归结为男人,这种反智,就已经注定了不幸的人生。

智者不能预见未来,但智者能敞开拥抱人生,在深刻的体验中,诚实自省,照见自己的剧情模式,因而在不幸中开出智慧之花,照亮未来的路。

03

网友留言:爸爸说,男人出轨只要还回家就行。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找一个自己能挣钱、又能操持家里、又心甘情愿的照顾公婆老公孩子的“全能儿媳妇”。哎,我为我弟弟的婚姻堪忧。

李雪回复:男人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关键是,如何催眠女人也这么想。

这就是中国几千年文化的功劳,一直在催眠:女人没有男人无法幸福,不结婚生孩子老了就会很惨。

在我的微博评论里,经常看见这样的死循环:我说女人不要满脑子想着利用男性资源,不要惦记着男人兜里的钱。真正的安全感,来自自己去市场中创造价值。

就会看到这样的评论:谁说嫁有钱男人一定就被始乱终弃?难道给穷男人生三胎就能幸福吗?

这些女人脑子好像被下了蛊一样:无论如何都离不开找个男人给他生孩子。总之没男人就活不了。只有这样的蛊毒洗脑,才能心甘情愿成为“全能儿媳妇”。因为无论如何都得有个男人啊。

你既然惦记男人兜里的钱,男人就可以给个婚姻名分,捆住你整个人啊。

04

说些基本事实:

1、成年男女自愿在一起,无论多少年,没有谁对不起谁亏欠谁、谁耽误了谁的青春。

男女恋爱,女人不是“跟了”男人,不是把青春献给了男人,而是献给了自己认为的最佳选择。谈不谈恋爱,青春都会流逝。

2、如果觉得自己选择错了、吃亏了,那么就跟投资亏损一样,能力不够愿赌服输。是自己选择了这个让自己亏损的关系。从意识到亏损的那一刻,及时止损。自我成长自我负责是通往幸福唯一的保障。

3、法律上并不支持“分手费”。双方情感上自愿协商给予补偿没问题,但千万不能拿曝光隐私威胁要钱,这是涉嫌触犯刑法的。

犯法,尤其是触犯刑法的事情万万不要做!!!

4、如果掌握了对方违法犯罪的“隐私”,更不能拿此做威胁,而是直接报警。

5、舆情是把双刃剑,用谎言煽动舆情,最终也会反噬自身。

那些大写特写“都是男权社会的错”的女权博主和账号的运营公司,她们只是掐准了流量密码:

骂男人+骂婆婆 = 高播放量

她们可一点都不觉得男权社会压迫女人,她们在狂欢当今社会有这样一大群受害者心态的女韭菜,尤其是宝妈,可以让她们赚得盆满钵满。这是最完美的时代。

她们一边告诉女人“你站不起来不是你的错,都是男人压迫”,一边抓紧每分每秒奋力收割,一点不示弱。

每一个不讲女性自我负责的女权博主,都不是愚痴。她们只是把粉丝当愚痴者。

编者按:本文批判了应试教育让学生失去学习能力的问题,故转载。实际上,通过大量做题以掌握更多做题技巧的所谓“学习”,更应该称为“备考”,因为这种“学习”不是为了掌握具体的知识和技能的“纯粹学习”(原文如此),只是为了考高分而已。我们决不反对为了掌握知识和技能而学习,但应试教育的反教育本质,正在于通过将“纯粹学习”偷换为“备考”,进而“通过对应试这一否定性欲望的反向操作彻底杀死了学习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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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这样一个经典的符号学场景——在高考结束之后,同学们兴高采烈,喜极而泣,像某种节日庆典的仪式一般将书本、作业和试卷通通撕成碎片再跑到教学楼顶将纸片飞洒出去,毫不掩饰他们对学习的那种赤裸裸的憎恨,以及对高考结束之后无需再学习的喜悦,在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非常显而易见的结论——学习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不用再学习,学生必须努力学习,考出好成绩,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离开高中进入大学,免于在下一年的高四复读中继续接受学习所带来的折磨般的酷刑洗礼。

今天,应试教育必须直面其自身在其存在内部设立的这一根本性的荒诞矛盾——学习不会对主体生产任何肯定性的价值,它已被异化为纯粹的否定性,它的意义不在自己这里,而在考试那里,它永远无法对它自己的存在所展开,仅仅只是作为一种纯粹的折磨来降临,逼迫主体为了逃离它而作出向更高分数运动的趋势,这既暗设了某种多加一分干掉千人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意识形态(为了逃离“学习”这个怪物的魔爪我们必须跑得比自己同伴们更快 ),同时也反证了另一荒唐的道理——一个学生考试考得越好就说明这个学生越坏越厌学,学习是令他如此的厌恶和恐惧,以至于他为了不再学习居然考出了这么好的成绩。

同时,既然学习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在纯粹的高考应试之中终结自身对学生的迫害,那么高考之后,学习也必将被废止,无法维系——高考之后无学习,应试教育所生产出来的大学生活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学习之路完全断绝,学生基本拒绝学习,在大学里无积极性也无学习动力的得过且过(看看如今的张锡峰吧),只想混一张文凭出来工作;第二种情况则是学生继续学习,那意味着他们恐怕还需要考研究生、考公务员等,这实际上同样是另一种学习之路断绝的表现,考研考公不是将学习继续了下去,而是将考试继续了下去,随着其通过或放弃,对学习的拒斥终将重临于主体的身体。

综上所述,以考试为至高意义的应试教育恰恰堵死了主体通达于纯粹学习的道路,应试教育未必如一般人批评的那样杀死了所有学生的个性,但它一定通过对应试这一否定性欲望的反向操作彻底杀死了学习本身。

如今,应试教育体制的支持者普遍认为,高考是最公平的社会制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穷人家的孩子只要刻苦学习,将来也就一定能作为人上人去骑在其他人头上压迫别人剥削别人,该意识形态对高考的诠释当然不能被称为公平,而仅仅只是用另一种新的不公平取代了原有的不公平,也许相较于封建社会的王侯将相就是有种,新自由主义确实不那么僵死可以加快社会的运转节奏,但这既和公平无关,它自己也不怎么现实——在更现实主义的银行世家烟草世家面前,新自由主义的叙事倒是更像某种底层专属的聊以自慰的苍白无力的神话了。

这里的问题在于,试图通过呼唤更好的分配制度来达到公平的思想本身就非常荒唐,“分配制度”的存在已经意味着制度的制定者和执行者早就作为绝对的人上人先行凌驾于被安济的对象之上了(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掌握被分配者能够得到多少资源安置的决断权),人们越是渴望更公平的分配制度,对这一统治结构认许的迷信与盲从就越是更深入地渗透到其心灵秩序的深层,将他们更有效率地驯化成主权者面前毫无反抗精神的用一根胡萝卜就能牵走的纯粹的牛马奴隶。

反过来说也是如此,只有将追求公平作为前提,权力机构才能够有正当理由去调用资源、建立制度来宰制与掌控同追求公平相关的一切社会事件、群体和关系,从而让自己的统治权力更深入地将社会的更多方面圈禁为任由其主权施行支配的领地,符号性权力一方面自己就作为大写的不平等在象征层面的最中心最光辉璀璨地“在”着(教导我们这些往茅台礼盒的空位里塞钱的有关“进步”技术的道理),另一方面又将社会普遍存在的不平等现象把握为自身权力施行统治、剥削和管理的合法性凭依,在这种情况下,难道不正是人们越觉得应试教育是最公平的,这个社会就越不公平吗?因为应试教育已经作为最大的公平大写的“在”那里了,你还能有什么怨恨可言呢?这些都是你当年自己不努力学习(或张雪峰的视频看少了没选一个好专业)的后果罢了。

新自由主义要求我们每个人自己成为自己的资本家,自己剥削自己,自己压榨自己,自己为自己的每一个行动负责,这种意识形态首先将主体的整个人生都异化为资本主义投资风险与效益的计算机器,将所有人都解释成权力资源的集合、等级制下的高低分布、永恒向上运动的趋势(人的体内塞满了这些东西,唯独没有装进学习本身),这很“公平”,毕竟每个人都均质化了当然也就没有什么所谓的“不公平”能够存在的场域了,就像某种主奴辩证法所示的,奴隶能够能动地屈服于主人,本身就说明了他和主人之间一定平等——奴隶和主人必然先行平等,奴隶主动选择服从于主人才是可能的,主人也才能在这种服从中把握到自己作为主人的强力,是的,从任何角度来说,他们都是“平等”的。

就其所产生的效果而言,这种应试教育已经绝对公平的说辞首先中断了我们对于公平的进一步追索,消解了向更公平的社会前进的可能,更重要的是,追求成为“人上人”的同时坚持应试教育的分配制度是公平的本质是对主奴结构的反向操作,其实既不公平,也不可能让你成为人上人,因为你只是一个驯服的服从者,一个分配制度底下被分配的对象,一个被动的、无声的、无权无势的只能默默等待权力秩序将你分配到何等位置上的纯粹的苦力牛马,你越坚信“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和“应试教育的分配制度是最公平的”,分配制度的制定者和执行者们也就能从你的吃苦中剥夺更多的剩余快感,并使得他们血脉传承作为潜规则支撑起的分配制度本身更加毋庸置疑地不可动摇。

进一步来说,应试教育的实践本身不恰恰就是一场被剥夺了话语的纯粹牛马奴隶式精神结构的流水线式大生产吗?“你学习是给你自己学的,而不是给我们学的”,但这句话从来都只能由家长来说,学生总是被把握为残缺的、病态的、幼稚的,学生自己没有主体性,没有能力意识到什么是“为我好”,也没有资格决断自己的精神和意志,而需要任何一个父亲或者母亲(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完整的、正常的、成熟的)来代替学生作出决断,后者持续性地长期审查着学生的成绩倒退、上课走神和娱乐活动并为此制造惩戒之符号编码流,学生则需要不断在他的紧张、惶恐和口吃里被强权的他者认识和重新发现自己的耻与罪,体现出一种经典的人下人位置和不平等的关系。

有趣的是,这一结构在我们的社会中本就相当常见,权力机构喜欢让关系在形式上划分角色,将人普遍性地划分成下令者或服从者、指导者或跟随者、讲解者或听命者,学校无非是这一统治力量被更直白地呈现出来的场域,从紧贴身体的伤害膝盖的跑操、每年总要弄死几个人的军训、再到整齐划一的动作与节日里专门呈现给校领导看的学生们身体拼成的大政翼赞的文字,主权者总是可以轻易从学生完全驯服的顺从的生命姿态里感受到它的统治者地位一遍一遍地被明确和证实,另外,即便就学习本身而言,学生也总是没有办法直接理解知识,而是只能以老师的威权式的理解为中介,来围绕知识进行旋转却无法真正切入其中,于此处构成了对学生主体性的压抑和服从性的再生产——

倘若学生本身就可以自发性地理解书本和世界,那么老师存在的意义正在于摧毁这种自发性的生成,以确保学生无法自由运用自己的知性和知识直接建立联系,老师将领导性质的中心位置嵌入到学生与知识的关系里,学生只需要同质化地都来理解老师对知识的理解就行了——“你听明白了吗?你们懂了吗?”老师的所作所为就是不断更深入地渗透进学生思想的一切细枝末节来行使自己知识和理解的特权,学生必须被先在地规定为一个最大的无能者,需要家长和老师替你决断和把握,学生被先验地规定了他们根本不懂得如何言说,如何学习,如何运用自己的知性,这就更需要敬业的老师不断将他的言语更高效地强行塞进学生的口、舌、喉等发声器官里,再由学生带着双引号的“主体性”将这些东西把握为“我在开口说”,一个正常意义上越好的好学生就越是懂得鹦鹉学舌的顺从道理,他们出口的复读上位者的语言与驯服的肉身总是不断地佐证着学校并不是一个培养“新自由主义人上人”的地方,它只能教你如何成为一个更加驯服的更没有反抗精神的更容易一被领导们使用就满嘴“收到”的人下人工具,在此,“三代的穷病想要用一场考试治了”也愈发沦为某种纯粹的妄想和空谈。

如果我们疫情期间许多大学本身就已然是在通过网课来进行线上教育的话,那么关于教育,我们是否还存在应试教育与素质教育之外的另一种可能?通过视频、网课、印制大学内部教材等方式向社会全面开放教育资源破除大学壁垒的公有制教育,它破解应试教育以厌学加考分的迷思,使得学生的主体性真正得以到场(待他们走上社会之后也为一个更公平的现实提供了可能),让每个人都可以于九年义务教育之后在知识公有化的网上自由学习知识,再通过全国统一的“专业技能水平考试”来取代目前明显偏向于北京学子的高考,全国统一的专业技能水平考试考察的是人学习的成果,而不是如高考一般否定大部分人学习的资格,每个人都应该具有同样的学习的资格,就让大家想学什么学什么,爱学什么学什么去吧!

日前,脱口秀演员梁海源在广州的专场演出遭遇闹场,据事后有人回忆,起因是他讲了这么一个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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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伍佰演唱会上唱了几首就很累,但还是跟着所有的观众对口型地唱完了。结束之后他说我们在场每个人都是伍佰。我很不好意思,因为我不是伍佰,我是五月天,因为我不是真正的快乐。后来我又去看了梁静茹演唱会,她的嗓子不好,但她是真唱。

台下哄堂大笑,因为他们都听懂了那是在委婉地讽刺“五月天”假唱;而那位闹场的女孩子也正是“五月天”歌迷,她深感遭受冒犯,当场多次大声打断不算,退票之后仍愤愤不平,在小红书上控诉:

从他讲这段开始,我已经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了,我拼命忍了很久,在他说出五月天的时候,我还是炸了,我直接吼出来这种段子一点都不好笑,一点都不合适。

“五月天”假唱事件延烧了160天之久,日前的官方解释是“不存在违法行为”,但这显然并未说服所有人。对他们的歌迷来说,这就成了一个捍卫明星清白的必争阵地,所以那位闹场的女粉丝伤心地说:“我们明明不需要再去证明什么的,但是我们的伤都没有好,明明都已经官方回应了,但流言仍会跟随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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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真正关键的是她为自己辩解时说的这么一番话:

我还是觉得我很勇敢,捍卫了我喜欢的人,只是方式可能不太好,但我仍觉得,公共场合讲出来的东西,不管是调侃还是段子,都应该基于事实,我们活在一个信息量很大的时代,大家不愿意去探究他们不在意的东西,他们只愿意看他们想看的听他们想听的,不管真实与否,这样是否正确呢?更何况是这样多人的演出场合,这样的东西讲出来是否合适?再说难听点,脱口秀的没落是不是有理由的,讲的东西不用过脑子不用探究真实?

这里首先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她明知自己“方式可能不太好”,但仍然这么做了,且自认“勇敢”。事实上,她开门见山就说:“这篇发出来,我一定会被骂,影响了演出秩序我很抱歉,但是如果再重来一次,我想我还是会一样站出来说!”

也就是说,对她来说,影响演出秩序固然不对,但这远不如“捍卫自己喜欢的人”那么重要,她内心的道德标尺凌驾于公共秩序之上,正是这赋予她足够的勇气去闹场,并且无怨无悔。如果是这样,那要是下次“五月天”演唱会时,有人只因反感他们就来闹场,她能接受吗?

当然,她会强调“事实”,坚信“五月天”并未假唱,因而这样的调侃是不当的。关键就在这里:她认为有某些自己看重的东西是不能开玩笑的——对她来说,那与其说是“玩笑”,不如说是公然的冒犯乃至诽谤。显然,她公开站出来就是为了阻止这样“谬种流传”,进而认为脱口秀的没落是因为不讲事实。

这才是真正危险的地方。我的观点恰恰相反,如果脱口秀讲的每句话都必须以“真实”为基底,那才会促使它走向衰亡。即便是报告文学这样通常给人印象是“报道真实”的体裁,按社会学家赵鼎新的看法,“单是控其诽谤的诉讼就足以令这些作品的出版困难重重”。

1964年,《纽约时报》诉警察局长沙利文案彻底改造了普通法中的诽谤诉讼程序,“从此以后,原告必须证明被告明知所言不实,存在重大过错,或者罔顾真相,明显不负责任”,而此前在英国,“报纸一旦被控诽谤,几乎逢诉必败,因为他们必须千方百计地证明,引起争议的报道句句属实”(《批评官员的尺度》)。

1983年,美国色情大亨 Larry Flynt 遭福音派传教士 Jerry Falwell 以诽谤罪起诉,起因是他被这位保守派的批评惹怒之后,在旗下的《好色客》上刊登一幅漫画,讽刺这位传教士的第一次性接触是和自己母亲做的。

这看起来是确凿无疑的编造谣言、歪曲事实,但最终美国高等法院以8:0判他获胜,理由是任何读者都不会相信这是真的,而公众人物必须忍受这样的冒犯。而就在五年之前,他的杂志还曾称高等法院的大法官都是“王八蛋”(assholes)。胜诉之后,他和那位传教士老对手还成了多年朋友,说:“我一直很欣赏他的诚意,即使我知道他在卖什么,他也知道我在卖什么。”

在他的自传《一个不体面的人》中,他这样解释自己的看法:“我想说清楚的事情是,没有人应该因为他所说的话而遭到囚禁!如果你不喜欢电视里说的一些话,关掉电视就行了。”

不仅如此,他还引述 Alan M. Dershowitz 教授的观点说,“在人们的内心深处,每个人都希望对他不喜欢的东西进行检查控制。但是,没有一种客观地衡量什么是有害什么是无害的程度标准。”

这也是我们当下面临的问题:太多人都想要查禁那些自己不喜欢的东西,而理由通常就是坚称那“虚假”或“有害”。

长久以来,在国内教育体制下长大的一代代人,权威人格是一种居支配地位的社会性格,其典型表现就是对权威的尊崇,并喜欢用单一的价值标准去衡量万事万物,无法容忍任何人任何事偏离他们心目中认定的“正确”标准,当然更不能接受“歪曲”和冒犯。不仅如此,无论是感情上还是理智上,他们都坚信自己站在正义一边。

这种权威性格倾向的人其实就没有幽默感,就像那位闹场的“五月天”歌迷表现出来的那样,对她来说,自己心目中的“大神”是开不得玩笑的,恐怕她眼里的“幽默”只是一种油嘴滑舌的娱乐,而不是一种解构权威的自由精神。

事情并不到此为止,因为还有人质问:“不懂就问,‘解构权威的自由精神’就可以不尊重事实?”

这样,问题又绕回来了,到底什么才最重要?以我对这些年来对国内舆论的了解,我确实不敢乐观,恐怕对大多数人来说,“自由”远不如他们以“事实”为名义捍卫的权威重要,我只是想提醒一点:如果谁都竭力去阻截那些自己不喜欢的东西,那么最终我们得到的将不是“事实”,而是许多谎言。

忙完与毕业相关的所有事之后,我迎来了正式迈入职场前的最后一个长假期。由于工作的城市与家乡距离颇远,想到以后可能很难再有机会长时间陪伴家人,我便订好了返家的车票。

回家当晚,舅舅张罗了一个家庭聚餐,大家围在一起吃着家常菜,谈天说地,氛围轻松又温馨。但我发现,一向活泼爱笑的小外甥女全程都特别沉默。她坐在桌角,并没有夹多少菜,显得心不在焉,即使桌上有她最爱吃的胡麻油炒鸡蛋以及红烧排骨。

察觉到我关切又有点疑惑的眼神,她的妈妈、我的表姐白了小外甥女一眼,对我说:“你吃你的,别管她,天天耷拉着一张脸,也不知道谁欠了她的。”闻言,小外甥女没有反驳,而是立刻放下筷子,去了阳台上坐着,动作快得令我并没有看清她的表情。但一个孩子的离席并没有影响饭桌上热络的气氛。

原来,这对母女已经冷战了三四天,而且关系丝毫没有缓和的迹象。原因是,表姐翻看了小外甥女的日记,被她发现了。知道了是因为这个之后,饭桌上的大人们都很不以为然,觉得看了就看了,不是一件值得挂心的大事,小孩子闹几天别扭也就好了。

小外甥女今年12岁,即将读完初一。上周末,表姐让她帮忙拍几张照片,用来给从网上买的新衣服写评价。然而,小外甥女拍完看效果的时候点开了手机相册,却发现里面拍摄了很多张写满字的纸,点开仔细一看,居然是自己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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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妈妈可能反复观看过这些内容,甚至会发给爸爸或者其他人一起讨论,恼羞成怒的孩子当即质问妈妈为什么侵犯自己的隐私,翻看日记还要拍下来。“铁证如山”之下,表姐无法否认,只能尴尬地笑一笑,用“我看看怎么了”“我是关心一下你”之类的话试图把事情揭过去。显然,这些说法并不能平息女儿的怒火,反而会让她情绪更加激动。

随后,小外甥女冲进自己的卧室,拿出日记本撕了个稀碎,碎纸扔了一地。见状,表姐也开始生气了,指责她小题大做,“你那里面又没什么不能见人的,我看了是会掉块肉吗?”母女俩对吵了起来,母亲指责女儿“心思重”“不好好学习”,女儿认为母亲“不可理喻”“不尊重人”,事件的态势差点上升到了肢体冲突的层面。

最后的结果是,小外甥女边哭边把一地的碎纸收拾干净了,晚饭也没吃。而表姐在卧室里听着女儿的抽泣声,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此后几天,两个人都不再搭理对方。虽然在家里有无数个碰面的机会,但她们会默契地、冷着脸侧身而过,看都不看对方一眼。孩子爸爸在中间当和事佬,但效果不佳。听了这些,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我还在上学时,每个寒暑假回到家里,小外甥女都会来我家里,和我一起待上很长时间。我负责辅导她的作业,带着她一起追剧玩游戏,所以我很想就这件事情和她多聊一聊。晚上,她和以前一样跟着我睡,我便问起了日记本的事。

为了不引人注目,那并不是一个精致的密码锁本,而只是一本厚厚的练习册,日常就放在书包里,跟随着她在家与学校之间穿梭。上了初中以来,课程任务陡然加重了很多,即使学习非常努力,小学时成绩还算不错的小外甥女在优生众多的班级里也不再突出。同时,以前的好朋友大多都与她不在同一个学校读书了,各有各的学习任务,两三周也见不上一次面。

所以,日记本对她来说像是一片自留地,用来安放那些无处宣泄的情绪,每天睡前花15分钟写下自己的所思所想,心灵也就慢慢地宁静了。她在里面写对好朋友们的思念、对爱拖堂的老师的抱怨、和同学闹矛盾之后的纠结,写与弟弟争执,明明错不在自己,爸爸妈妈却只批评自己的委屈,也认真抒发着对偶像的喜爱,表示希望中考完能够攒到钱,并得到父母的允许去看他们的演唱会……每一句都是真情流露,展现了一个与在任何人面前都不一样的她。

“现在很后悔把日记撕了,想留着以后看的。”“我就想要有一个能和自己说说话的地方,真不想被别人看到。”“大人真的很霸道,他们就是永远不承认自己的错误,反正再也不会和我妈说我的任何事了……”小外甥女躺在我的身边,絮絮叨叨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与不理解。

而站在表姐的角度,虽然受过高等教育的她非常清楚,自己的行为就是对女儿隐私的侵犯。但这是因为,女儿的成长实在是太快了,快到让她有了一种不安全感和不适应感。她特别怀念小时候那个叽叽喳喳跟在自己身边,无论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都和自己说的女儿。慢慢长大之后,母女之间的交流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深入而自然。

“大人能有什么坏心思呢,我就是怕她心理不健康。”“现在孩子很早熟,等到她万一出事了就什么都晚了,你不知道家长多难当,一有什么事都是家长的责任。”表姐也说出了很多自己的顾虑。当去女儿房间找东西发现了日记本时,担心女儿受到外界不好影响、想要掌握她心理动向的想法瞬间压过了其他所有想法,她几乎没有犹豫就看了起来,还把没来得及看完的内容拍了下来。

好在,除了对生活的“抱怨”多了一些,女儿既没有她想象中的心理不健康问题,也没有触碰早恋的“红线”。所以,表姐认为这次偷看是非常值得的,至少可以让她心安一段时间。唯一不够完美的点就在于她没有处理好相册里的照片,才有了这次家庭矛盾。至于女儿目前的心事,表姐打算找个时机旁敲侧击地开导她。

但或许表姐没有意识到,这次之后,孩子会更加防范妈妈对自己内心世界的窥视,而她与孩子交心的机会也会变得更加稀少。

这件事也让我想起了青春期的自己。那时的我,时常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和心理在经历巨变,非常疑惑自己为什么突然就有了这么多百转千回的情绪,从一个开朗活泼、爱说爱笑、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变得敏感又纠结、受到一点刺激眼泪就止不住、总是沉默寡言,很多时候甚至都控制不了自己的想法。

虽然很渴求能和别人说说这些,但在我的家庭里,父母觉得他们的任务就是让我们吃饱穿暖,而我们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分工明确,其他复杂的事情都是多余的存在。因此我们之间从来不谈心,大概父母也不知道怎么和子女沟通才是对的。

于是,在灰扑扑、湿漉漉的青春期里,日记本同样是我从不离身的东西,记录着我所有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心事。我也非常自信,我把这些心事藏得足够好。和小外甥女一样,每天写日记的那几分钟是我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给我的感觉就像是雨夜躺在毛绒绒的毯子里,看自己最喜欢的书。我不停地写着,也不停地加深着对自己的认知,从来不在日记里掩饰任何真实的想法。

到了初三,身边的同龄人早都有了属于自己的手机,经常听他们讨论从微博上看到了哪些八卦和时事新闻,我都插不上话。终于,爸爸妈妈主动提出也要给我买一个,方便我查找学习资料。我非常开心,也保证了会将手机用于学习。手机买来以后,妈妈又主动提出帮我注册QQ账号。

班上很多朋友都有QQ,当我注册成功以后,立刻就把账号告诉了好几个关系好的同学。回到家里,我发现自己收到了不少好友申请,随后又被拉进了班级群。新奇感让我很兴奋,每天回去都会和同学聊几句天。我笨拙地学习着用拼音九键打字,一句话要打很久。常常是等我发出去一句消息的时候,大家都已经过渡到下一个话题了。但我也觉得,不能辜负父母对我的信任,所以在网络的使用上一直比较自觉,绝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搜题。

问题发生在一次中考模考后。考试难度不算大,但我的数学和物理因为粗心,发挥得很差,从班级前三名划到了十名开外。父母看到成绩之后很不满意,说了我好几天。我的心情也很低沉,毕竟离中考也就还剩下两三个月的时间。于是,晚上写完作业后,我就和好朋友聊了一会儿这件事,她的安慰让我感觉舒服多了。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她还和我说起了一桩八卦。

接下来的事让我永远都无法忘记。妈妈突然打开我房间的门,还没有等我反应过来,就一把拿走了我的手机。她很生气地看着我说:“我真是不明白,考得这么差,到现在还有心思说这些闲话?成绩不下降才怪吧?”

当时的我对互联网可以说是一窍不通,我不知道,原来QQ还有关联账号的功能。在给我注册这个账号时,妈妈也关联了她自己的账号,迟钝的我却一直没有发现。也就是说,这一两个月以来,我和同学们说的每一句话妈妈都能看得到。

震惊之余,我脑子里快速闪过这段时间那些聊天记录,又羞又恼的、被愚弄的感觉让我连质问妈妈的力气都没有了。但妈妈并没有停止对我的审判,而她的话也暴露了更多我不知道的信息:“聊闲话、写日记,你把这些时间用在学习上,少点时间矫情,物理能学不好吗?”

哦,原来我的日记也都被看过了。但是很奇怪,明明我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从不离身,他们是在什么时间看到的呢?这个问题我没有问过父母,因为对我来说,其实意义也不大了。我在他们面前就这样成了一个没有秘密的透明人,而我在日记里记录的那些感悟,全部被父母定义为矫情。

后面争吵、冷战的具体细节我都已经记不清,或者说是不愿意记住。我没有再向父母要回手机,也没有再写过日记。即使中考结束后,因为我考得非常好,他们主动提出要把手机还给我,让我放松一下。当然,我也没有得到道歉,像之前的每一次冲突一样,父母主动叫孩子出去吃饭,给孩子的碗里夹块肉,就算作和解了。如果孩子还要奢求别的,那简直就是不知好歹。更可能的是,父母认为他们不需要道歉,因为错的是不用心学习的我。

这件事给我留下的心理阴影延续了很久,整个高中,我是班上唯一没有社交媒体账号的人。直到要去上大学之前,不得不使用各种社交软件,加入一个又一个新生群、班级群、宿舍群,我才又注册了微信、QQ等账号。之后一段时间,我总是习惯性地就点进隐私设置,反复确认账号没有被关联,且登录这一账号的只有我的设备,然后才能放心地和别人聊天。但是在家里的时候,我从来不会让手机脱离我的视线,还给每个应用都单独加了密码验证。

后来,在一次聚餐时,我跟好朋友们玩真心话大冒险,当被问到目前为止最受伤的一次经历时,我聊起了这个话题,却意外地打开了在场众人的话匣子。我发现,他们中的大多数也有过被家长窥探隐私的经历,形式五花八门,被偷看日记和社交账号已经算是其中最普通的一种。

朋友A在家的时候,除了晚上睡觉,必须待在父母能看到的地方,让他们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在认真学习还是在做别的事情,甚至还被父母翻过垃圾桶,检查扔掉的笔记本上有没有写什么秘密。至于他在学校里的动向,父母则拜托了班主任多留心。

朋友B的爸爸曾经冒充她的同学,加上她的联系方式,试图打探出她最近有什么心事。但因为用词实在太不像同龄人,很快就被识破了。于是,朋友B将计就计,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一心向学、立志早日回报父母的学霸形象,成功打消了父母的疑心,还令他们深感欣慰,家庭地位也随之上升。

朋友C的父母则与她好朋友的父母达成了同盟,在日常交流时互相打探对方女儿的情况,然后做信息交换。两个人渐渐开始疑惑,为什么父母这么关心自己的朋友,后来聚在一起细细复盘才大概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自此,当父母再问到有关对方的问题时,她们就闭口不谈。

就在我们因为一个个“妙趣横生”的故事大笑不止时,朋友D非常震惊地打断了我们:“你们不会是真的觉得这些事很好笑吧?”作为在观念开明的家庭长大的东北独生女,她很难想象我们是以怎样的精神状态接受了这些事。

于是,每个人都沉默了一瞬。是的,我们当然知道这并不好笑。在事情发生时,没有一个人的心情可以用愉快来形容,大家基本上都是愤怒混杂着羞耻感、不可置信与无奈。之所以现在用一种戏谑、自嘲的方式把这些故事说出来,不过是想要假装自己已经完全不在意了。后来,我们中的一些人确实试图和父母旧事重提过,但他们大多是否认,或者就是说自己也不记得了。

这次与朋友们交流过后,我也思考了为什么类似的事情竟然如此普遍。有的时候,这是一种以爱为名的强烈控制欲,父母们一时很难适应孩子有了自己的小世界,他们很好奇这个小世界里到底有些什么,是否完全有利于孩子的成长,如果不是,他们便急切地想把一切不良的苗头掐灭。也有的时候,这是一种对孩子情感需求的蔑视,他们把孩子情绪的抒发视为矫情和不正常,居高临下地加以嘲讽。但不管是什么情况,至少都可以说明一点,父母没有把孩子当做一个独立的个体、完整的人来对待,他们也不愿意通过正常的渠道来了解子女的想法。

《记一忘三二》的作者李娟曾在这本书中讲述过自己童年的一段经历。转学后的她养成了写信寄给以前朋友的习惯,彼此之间远隔千里的她们只能以信传情,每一封信她都写得非常真挚。有一天,一个很受李娟妈妈喜欢的新同学来到她家中玩的时候,坚持想要看看信里面写的什么,两个人因此起了争执。妈妈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后,立刻站在了新同学那一边,她不耐烦地拆开李娟的信件当众朗读,边读边逐句点评,从文笔到情感统统奚落了一遍。

李娟起先痛哭阻止,后来便不哭了,冷冷看着母亲读完后,当着她的面把信件撕碎了,母亲对此却也无动于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给这段经历取名为《遗忘记》。读到这一篇的时候,我知道,其实这个故事的每一个细节她都无法遗忘,而我也一样。

我一直有个观点:从古至今,中国社会是最讲究“做人”的社会,从小长辈就会告诉你,“做人”很重要,不会做人的人,必将一事无成。每逢有人“不会做人”,就有人说“社会会教你做人”“社会会毒打你”。不过到了最后,它也造就了一个“人”最少的社会,多少个体一辈子下来,其实都没做过真正的人。

这不,又来了一个被社会教“做人”的,还是个六年级小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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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吐槽学校食堂饭菜有问题,杭州市上城区教育局已经发布情况通报,成立调查组。之前有消息称孩子被学校教育,校方的说法是“私下引导”。校办公室负责人还称,这位同学网络活动频繁,隔几天就会更新一个视频,学校担心这可能影响他的学习,教导处多次与其沟通,建议他把更多精力放在学习上。

这个回应很“社会”,可算是惯常操作,但也注定会引发质疑。“私下引导”这个说法,很难说服有过校园经验的民众,大家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更重要的是,此回应习惯性引向投诉者身上可能存在的问题,就像许多公共事件里嫌受害者不够完美一样,依然是“没解决问题,先解决提出问题的人”这一套路。事实上,一个学生的网络活动频繁与否,跟食堂饭菜是两个维度的问题,公众需要知道的并非前者。

网络评论多数都站在了孩子一边,也有一些维护学校的,认为事实都没搞清楚,就任由一个孩子的视频到处传播,这是给学校抹黑。

根据网络视频显示,“给学校抹黑”这个说法,校方也使用了。这也不奇怪,毕竟是这个社会非常流行的“大杀器”,只要你批评,我就说你抹黑,多简单直接,还能立于不败之地。

有人投诉,那就摆事实回应即可,无需上纲上线。一个孩子对生活常识不够了解,原本也是正常的,比如“萝卜发芽”一说,有可能是萝卜须。但要说孩子是在瞎胡闹,纯粹是因为个人口味而冤枉学校,那也未必。从几段视频来说,这个孩子的思维逻辑性可能超过了不少大人(视频都由其独立完成),并非一味胡搅蛮缠,尤其是针对“抹黑说”的回应。

至于食堂饭菜,卫生和质量问题需要等待调查组的结果,但好不好吃这事儿,网友们几乎一边倒的反应,其实多少能说明问题。

这真的是“个人口味”问题吗?显然不是。你什么时候见过有人投诉政府部门食堂饭菜有问题的?为什么关于食堂的投诉总是集中于中小学?多少人回忆起自己的中小学食堂都忍不住开骂?为什么学校食堂对外承包这些年来一直被视为腐败的重灾区?

其实要解决学校食堂问题,世界上有很多经验都可以借鉴。以日本为例,校长、老师每餐与学生同食,就可以保证食堂饭菜的安全和口味。但中国学校一直实施学生和教工饭堂的双轨制,在这一情况下,学生饭菜的质量一直备受诟病。

不过,在大多数中国家庭里,当孩子抱怨学校食堂不好吃,父母和老人多半不会附和,往往都会告诉孩子“要学会适应”。有些糟糕的家庭,甚至会批评孩子“吃不了苦”,告诫孩子“在学校里千万别说这些话,必须学会服从,不要惹事”。

所以,在网上吐槽学校食堂的这个杭州小学生,把这事儿搞成了舆情,家里人的“恐慌”可想而知。在家里随口说说都得批评,说出去得罪人怎么行?

从网络视频可以看到,孩子原本相当倔强,表示自己只要还能上网,就绝不会应校方要求删除视频。但学校显然联系了孩子的家长,结果家长着急了。

倒也没必要苛求这孩子的家长,因为对于中国孩子的家长来说,基于自身的社会经验,不跟学校对着干是最“聪明成熟”的做法。毕竟孩子在人家手上,“好汉不吃眼前亏”不是宝贵的传统人生经验吗?如果孩子因为这些事情被学校秋后算账、被孤立,那不是后果更糟糕了吗?所以绝大多数家长在面对学校的问题时,只要孩子没有遭遇意外,都不会较真,只会教育孩子“学会适应”。

网友们也都清楚这一点,所以在称赞这孩子的勇气之余,也介绍了不少“人生经验”,告诉孩子要小心点,比如有人因为投诉学校,孩子被各种打击报复,最终被迫转学,还有人建议这孩子的家长多关注孩子,免得孩子被学校找麻烦,导致心理问题……这些都不是杞人忧天,稍有社会经验的人都明白。

有意思的是,从视频上看,这孩子的父亲在要求孩子删除视频时,说了一句“以后你成熟了,就不会做这个事了”,这句话真是中国社会的真相。

“勇于表达自己看法”原本是文明社会个体必备的品质,也是权利,但在中国社会,则是“成熟了就不会这样做了”。利益受到损害时,人们第一时间想到的往往是“闭嘴”。那些动不动就希望孩子“外向”、敢于表达的家长,绝对不希望孩子表达这些对社会的看法。换言之,他们的一切期望都是选择性的。在现实中,那些相对喜欢为自己的权利发出声音的城市的人们(仅仅是相对),这几年在网络上也遭遇了极大恶意,比如上海。那些吃着转移支付、面对普通人时民风彪悍、面对权力时却噤如寒蝉的人,总在嘲笑为权利发声者“矫情自私”。

对于这孩子来说,这可以说是真真正正的“人生第一课”,这堂课直接说明了一个道理:有些品格和自由在这里并不适用,想要成熟,会“做人”,首先要学会闭嘴。虽然很多人都说教育就是要培养能独立思考、自由包容、有责任感和正义感的孩子,但这话听听就好了,大家做的明明是相反的事情。有些人说这是文化差异,我的回答是:别糟蹋“文化”俩字了,文化不是用来阉割和闭嘴的。

我以前说过一段话:真正的文明人,对普通人的权利会尽量包容,但对权力会极尽挑剔,野蛮人呢?他们恰恰相反,对普通人极为苛刻,对个体权利肆意践踏,即使受害者也必须是“完美受害者”,但面对权力时,他们忙不迭跪下,想尽一切办法为之辩护。

在这种环境氛围下长大的孩子,以后会怎样呢?拒绝独立思考、拒绝表达、事事鸡贼,会不会是常态?很多人的答案都是肯定的,但并不打算改变。

去年有个小朋友曾跟我诉苦。他本科毕业后考公成功,工作三年,小科员一枚。在父母和亲戚眼中,他简直是婚嫁必选优质盘,条件好到不得了。但他自己却非常焦虑甚至自卑,他说单位工作非常忙,几乎天天都加班,而且毫无成就感。每天就是不停开会,不断组织各种材料、进行各种汇报,一点点小事要打几十个电话、折腾几十页纸,最后发现大多数事情都只是无用功。在单位实在太压抑,本来想着下班可以稍微轻松一点,哪怕是发几句牢骚纾解一下情绪也好。但在家里没说两句,父母就会批评他,要求他“必须适应社会,要多看好的一面,心态要端正”。

最后他在手机上敲过来一句话:“在办公室和在家没有区别,都没有人味儿,都逼着我做一个听话的机器,人都要崩溃了。我真的想做个人,不想做个机器。”

我等他诉完苦,只回了一句:“你仔细想一想,选择适应这种生活和选择不适应,对你来说哪个更难?”

他想了半天,终于回复了我:“如果我现在离开体制内,肯定找不到同样收入的工作,而且我也没有办法和底气应对家庭对我的施压。”

我说那不就得了嘛,你看,你离不开这种当下大多数人都无法拥有的稳定,又希望得到相对的自由(而且这种自由也是镜花水月,你没看那些当初年薪过百万的中产也在鬼哭狼嚎吗),希望能活得像个人样,这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呀!老实说,受气就是你工作乃至生活里的一部分,你的稳定收入和保障,本身就包括了受气的费用。

最后我告诉他,千万别以为“适应能力”是一种很高级的能力,它只是一种基础能力,是一种“生存线能力”。它能保证一个人饿不死,但如果想有更高的追求,比如精神层面的自由,比如相对充裕的时间,那就需要更多能力。具体到他的情况,就是“不适应”比“适应社会”更难。

“适应社会”是一个完全被毁掉的词,一个人适应社会的基本规则、文明与常识,原本是正常的。但在中国式语境里,它常常被异化,被滑坡,最常见的论调是“哪怕再不对,你也要适应它”。甚至可以说,许多人理解的“适应社会”,基本等同于“逆来顺受”,甚至是“同流合污”。

另一方面,还有一些人习惯以极端化思维看待问题,不但将“适应社会”视为一种最高级的能力,甚至还将之视为评价一切的标准。我就见过类似的笑话:我有个朋友在深圳工作,忠于理想,一路坚持着走了下来,收入也不低。但每年回山东老家过年,都有亲戚劝他赶紧考个编制,最搞笑的说法是“你不要说你不愿意不喜欢,根本不是这回事,你就是没本事考,就是觉得自己考不上,就是适应不了这个社会。要是有这个能力有这个适应力,谁不乐意考?干你那份工作有什么用,能跟公务员比吗?”

也就是说,在这些人看来,所有的“不适应”都是因为能力不够,而不是出于自身喜好或者特长。他们将“考编制”当成了衡量一切的标准,也是“适应能力”的标准。甚至可以说,他们认为“考编制”就等于“适应社会”。他们却没想过,我的这位朋友始终坚持理想,一路走来克服了无数困难,终于小有成就,他所体现出的“适应能力”该有多么强。

如果将“适应社会”等同于“逆来顺受”,不但曲解了“适应”这个词,也等于否定了正常的人生。

我曾经跟儿子说过这样一段话:假设你考试考了六十分,那么你以后想考九十分、一百分,是不是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但如果你选择“适应”,那就很容易,甚至继续滑下去也很容易。生活也是同样道理,你想追求更多的空间,就需要更大的努力,但你要想“适应”,其实很容易。如果你将“不饿死”当成生活的唯一标准,慢慢就会放弃越来越多东西,比如音乐不是必需品,动漫不是必需品,书不是必需品……反正没有它们,确实可以活下去。但如果是这样,那还是个真正的人吗?

“做人”这个词,就是最大的谎言,它的标准恰恰是“非人”的。最后,用我非常喜欢的情景剧《八时入席》里的一段独白为结尾吧——

总有一天,你的棱角会被社会磨平,你慢慢不会为一些小事而伤心动气,也不会再为一些闲言碎语而愤愤不平,对不公平的事妥协。但即便如此,我仍然希望能保存那个拥抱梦想的自己,越难越爱。

明眼人都知道,中国社会已落入低生育率陷阱,但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可就没那么容易搞清楚了。

当然,你可能也多多少少听说过一点:人少了,无论是劳动力还是消费者都随之变少,经济可能陷入长期低迷;城市还可以吸纳新的劳动力,但大量村庄将逐步衰败乃至消失;少子化还会导致抚养比失衡,年轻一代需要供养大量老人;与此同时,老人在人口中的占比偏高,也会使整个社会丧失活力,偏向保守化……

但这和我们普通人又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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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低生育率危机有点像气候变化:虽然它最终会影响到每个人,但其后果是温水煮青蛙式逐步显现的,责任也极为分散,以至于很少人会有什么紧迫感去做点什么。

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说,那些宏大的变动更是遥远,毕竟单单是自己活好就已经够累的了。如果你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一个人生活好歹简单多了,怎么都行,“不婚不育”至少会让减轻你不少负担——如果你是女性,那就更是了。

上一代人不论如何独立、叛逆,默认的还是“婚总是要结的,结了婚,孩子总是要生的”,然而现在,一旦你下定决心不婚不育(这也是年轻人为数不多能自主决定的事),实际上谁都拿你没办法。

到目前为止,我们这个社会应对这一问题(如果这是一个“问题”的话)的主要方式,一是惩罚,二是恐吓。

人口学家们试图解决低生育率的建议(征收单身税等等),多是前者;而家长则多采用后者,渲染孤独老死的可怕——然而,就算是那样,对一些人来说,那也不如草率结合带来的痛苦婚姻、婚后带娃的劳苦来得迫在眉睫,甚至也不见得更苦。

家长原先的说教失效,这远不是“年轻人没有责任心、不能吃苦”这么简单,而是时代精神变迁的征兆,是一种与中国文化传统的决裂。

因为儒家社会的生殖崇拜,从根本上说其实根植于永生的渴望——谁都会死,但只要血脉延续下去,自己的一部分就仍然在后代身上活着,本人也在祭祀中一直活在后人的记忆中。

中国文化之所以那么强调孝道,原因也在这里:“孝”即“肖”,意味着每一代人最好精确地复刻父辈的所思所想、行为举止,也就是说,中国人理解的“永生”与其说着重个体的“不死”,不如说是强调生生不息的“延续”,真正实现永生的其实是宗族。

正如历史学家岸本美绪所言,根据这种信念,“作为所有的主体的‘人’,与其说是个别的‘人’,不如说是从祖先到子孙永远连续的生命之流的一部分。”

五四运动旨在“冲决罗网”,将个体从家族网络中解救出来,然而那不论如何,毕竟是着眼于瓦解那种束缚个人行动自由的小共同体,是一种外在于个体的外部制约力量,但并未从根本上动摇那种“连续的生命之流”的信念,最终只不过是把“大家族”变成了更为原子化的“小家庭”,最终还让脱嵌出来的个体重新“再嵌入”组织化的单位制度中。

然而,如今“最后一代”的宣言则有了本质的不同,这意味着新一代已经出现了一种呼声,抛下了永生渴望,有史以来第一次不再将血脉的延续视为个体活着的最重要使命了,相反,他们将精力聚焦于个人在短短一生中的生活质量。

这种社会心态的变动,最鲜明地体现在这么一点上:95后对生死看得十分淡漠,乃至根本不关心自己死后骨灰被如何处置,拿这随意开玩笑——当然,你可以说那仅仅是玩笑,但这玩笑竟然得到那么多人赞成,这难道还不足以构成一种值得注意的新现象吗?

老想着去纠正年轻人的“错误观念”是无济于事的,因为从新的价值观来看,那恰恰没有错——社会的生育观念已经发生了“范式转型”,要再回到老路上去,按旧模式引领人们的行为是不可能了。

前些年,历史学者葛剑雄也曾不止一次谈到少子化的问题,他考察古今中外,结论是唯有重新提倡“孝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被人嗤笑是开倒车的复古想法,但我想他之所以得出这样一个看似不可思议的建议,是因为实在没什么现成的出路:对那些不想生的人,各国都束手无策,而乐于多生养的,确实常是出于强烈的文化信念(例如犹太教的正统派)。

对现代人来说,最重要的目标已经不是种群的生物繁衍这种低等的本能欲望,而是“自我实现”,那是他们在放弃了“永生”的愿望之后,在现世的终极追求,一种更高级的自我繁殖欲望。所谓“三不朽”(立功、立德、立言)就是这一意义上对创造的超越。

哲学家玛莎·努斯鲍姆在《爱的知识》中极好地道出了这种内在超越:

荷马笔下的英雄认为他们的目标不是不朽的生命,而是创造一个关于卓越、英勇事迹或者作品的不朽记录。荷马笔下英雄想象的合理目标并不是永生的生命,而是对永久流传的卓越事迹、作品的创造。通过这些,他们在某种意义上使世界变成了以后的样子。亚里士多德在《论灵魂》中指出,这种类型的超越是“有生命者首要的也是最普遍的特征,一切生物有了它才有了生命”。

也就是说,在这种信念下,人类寻求生存下去的冲动,是“在世界上留下他们自己的某些表达,他们特性的某种延续”,那恰是在他们意识到自己不会永生之后,放弃了对外在超越的渴望之后,才会追求这种内在的超越。

从这一意义上说,当下的低生育率既是危机,也是社会转型的契机,恰恰表明越来越多人已经想清楚,放弃了血脉延续意义上的永生,转而追求在人生中尽可能活出自我、更好地发挥自己的创造力。一个良好的社会,理应当助力人们去实现这种现世的良好生活,让人们活得有意义。

不论如何,我们现在只能往前走:给新一代(尤其女性)赋权,切实提升他们的生活质量,让养育孩子不再成为一件个体(往往是一个家庭里的最弱势者)无偿承受的苦差事,而享受真正的快乐。不仅如此,还应真正尊重每个个体,去除那些压抑个体潜力发挥的不合理障碍。这并不仅仅是“多生孩子”的简单任务,而需要一场深层次的文化变革。

我知道,这听起来像是天真的理想,但除此之外,我们别无出路。

今天是高考的第一天,想问问大家,你结束高考多久了?关于高考,你最深刻的记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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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高考可能都是 18 岁前最重要的、甚至唯一重要的事情。因此,它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们的教育模式、学习方式,甚至塑造了我们的思维方式、人际关系等等……

也正因为这种「重要性」,它在某些时候成为一种具有文化和地域特色的心理创伤。

上周我们发起关于高考创伤的征集,收到了超过 300 份回答,我们发现:

▨ 高考的失败,几乎成为对一个人最致命的否定,会困住一个人很多很多年;

▨ 即使对「胜利者」而言,心理创伤也同样存在;

▨ 比起高考本身而言, 对孩子们伤害更大的可能是唯高考论背后的「耻辱教育」;

▨ 有些人在高考之后,才从零开始重新学习怎么吃饭、怎么交朋友、怎么活着……

除此之外,还有挺多意外的发现,让我们一起回到 18 岁那年的夏天看看吧~

(温馨提示:如果你对高考还有强烈的情绪或应激反应,本文的部分素材可能引起你的不适)

01 高考失败后,我就被困在了那个夏天

@Yvonne

高考失败之后,导致自己后面做很多事情都失去了信心,变成了灾难化思维的人,一碰到事情都会预想最糟糕的结果。

@匿名

家里人都对我的高考给予了了很高的期望,但最后结果平平,被一所普通 211 录取。那个夏天以后我再也无法肯定自己了,永远觉得自己不够好,不够优秀,就算取得成绩也只是运气好,而我本身并没有那么好。并且无法容忍哪怕一丁点儿的被质疑,和别人正常的对话也会被我解读为对我的否定,对我的轻视。

@James

今年是我高考后的第十年,当时两次高考都失败,最后上了一个大专。十年间偶尔会梦见重回高中时代,数学没考好,物理也没学。梦里那种高考逼近的压迫感和紧张感,这十年间一直断断续续萦绕在我的潜意识里,高考的那段记忆就像影子跟随着我。

02 被困在那个夏天的,还有高考的「胜利者」

@柠檬茶

虽然在高考时超常发挥,进入了一所还不错的 211 院校。但高三一整年的高压状态,使得我进入大学后一直对学习提不起劲。本科那段时间,我翘课、挂科甚至收到了退学警告,浑浑噩噩地过完了四年。

@爱丽丝

虽然高考成功去了排名前几的大学又到了欧洲生活十年,不需要再拼命努力,社会福利好生活有保障,内心却仍然是那个十几岁的孩子,每天活在「不努力这辈子就完了」「成败在此一举」的巨大压力中。

@纯然

作为年级第一梯队选手,三年里都背负着巨大的期待,彼时彼日并不觉得夜以继日地实践「天道酬勤」存在什么问题。上大学以后,当期待的目光一下子消失了,很自然地失去努力的方向,而常常感到虚无;才懂得要求自己时刻自律的努力是一种「自我伤害」。于是,在痛苦中寻找出路,接纳自己,建立自我主体性,在这两年我才逐渐摆脱仰仗他人期待的活法,找到并坚定自己的赛道,自信自洽,懂得休息,懂得爱自己。

03 高考深刻地影响了我们的价值观和思维方式……

@Daniel

让我曾经认为评价一个人的维度如此单一,而单一本身就是不够正确的。这是我的思维时至今日都无法摒弃的……

@木

直到现在每次谈恋爱都会问问对方学历,去查查那一年那个学校收分多少,我实际上知道高学历不能筛选人品,但是如果高学历真的会忍不住给他蒙上一层滤镜。

@小花

作为一个高考大省的河北考生,高考给我带来的创伤大概就是曲解了幸福的意义。高考的那种价值观让我很长一段时间(七八年)都觉得幸福必须要通过成就获得,考上 985、考上研究生、成为一个更加完美更加成功的人,才有可能获得幸福。

@匿名

对所有功利性的事情应激。班主任那句「多考一分,踩死千人」的话我现在都记得。我真的好厌恶非常功利的班主任。而且在高中班上的人际关系完全原子化,老师丝毫不注重学生的心理健康,还树立「人人都是你的敌人」的竞争观念,周围同学也是这样,「唯分数论,唯排名论」的恶性竞争完全扭曲了正常的人际关系。

@蒋蒋

我现在已经是大一了,但是我还保留着高中要求的习惯,比如走路很快很快,上楼梯一次迈两格,吃饭吃得很快,只为了节约时间。特别是高中老师给我们灌输的吸血鬼思想,他让我觉得我像父母的吸血鬼,一直花着父母的钱却甚至不能回报以很好成绩。因此即使家里人给的钱足够,我也会压抑自己的欲望,现在还是尽量吃食堂八元选三个菜的套餐。

@Joy

高考让我无法活在当下。想休息,想去旅游,想在傍晚的时候安心地欣赏晚霞。可是所有的事情,仿佛都要加一句,高考完了就好了。可是人困了就该睡觉,饿了就该吃饭,累了就该休息,这么基本的生理需求也要排在高考后面。哪怕已经毕业 9 年,我现在依然会害怕休息太久会被淘汰,我不断地提醒自己活在当下,可是依然会在某个时刻焦虑,有钱了就好了,安定下来就好了。可是人生不是高考,事情永远没有做完的时候,欲望也永远没有止境,人生是过程。

04 高考背后的「耻辱教育」

@Nichts

老师会拜高踩低,形成「文科普通班<文科实验班≤理科普通班<理科实验班<精英班」的鄙视链,而文科普通班的我在三年中都在经受老师的鄙视,和被自己内化了的评价体系的鄙视,觉得自己就是低人一等,连对自己的爱好也没有自信了。

@厚厚

高三的时候,学校把高三年级按成绩分了 ABC 班,我在中等的 B 班,闺蜜在成绩最好的 A 班,恰好她的班主任是我们班的历史老师,我们教室也在同一层楼,课间休息的时候我们经常一起趴在过道栏杆上聊天。每次她的班主任路过,那短短的几秒钟时间里,总是递给她很惋惜的眼神,接着用嫌弃的目光打量我,每次如此,没有话语却默默把我和她分隔在他价值观里优秀与耻辱的两头。

@自信

高考结束后,读了个三本,我表哥考上 211 大学。我舅舅当时说读三本没用,不如去读大专,读三本出来也不好找工作,三本给我留下耻辱的印记。我现在很清楚地记得那个夏天我在父母面前哭的很伤心,觉得自己抬不起头,这个伤疤一直到现在都是我的隐疾,即便我现在有了不错的工作,也总是羞于启齿自己的学校。每次想起当时舅舅生硬、难听、所谓耿直的话,我现在也会觉得难过,甚至会眼眶发红。

@匿名

高考给我留下的心理创伤主要来自与亲人的关系,当时的分数我是可以接受的,但是我爸不能接受,以至于后来的大学和研究生生涯都在督促我学习,好像这个不是我的遗憾而是他的遗憾,不断地用高考成绩打压我,久而久之连我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人了。

@香香软软小馒头

我记得高一那年很痛苦,外加我有严重的分离焦虑,本就不稳定的情绪再加上当时令人窒息的作息时间安排,整个人的状态完全失去平衡。「别人可以你就不行吗?」诸如此类的话语,甚至矫情、废物一类带有贬低性的词语从父母的口中说出,变成尖刀刺向自己,学业家庭是我的全部然而那时我已经无法正常上课学习,同时也没有最重要的家庭的包容和接纳,一向积极乐观的我有了严重的抑郁倾向。

05 除了做题,我什么也不会

@迷路的小心

我来自于农村,整个求学生涯中,高考的存在使得除了提高成绩以外的其他事情都显得微不足道。如今作为一个只身闯入大城市的大学生,我面临太多我曾经因为高考而搁置的课题,其中对人际关系的处理尤其是跟异性一直是我难以逾越的一关。但随着年龄逐渐增大,我对人际关系的处理越来越迷茫,我不知道如何开启话题,如何跟他人建立关系。我越来越自卑与敏感,想要改变却总是畏畏缩缩。

@悦悦

高考给我留下最严重的心理创伤是:一切都要给高考让步。睡眠可以压缩,吃饭时间也可以压缩,家务可以不做,朋友可以不交,课外书可以不看,兴趣爱好浪费时间也要丢掉,总之跟高考无关的事情统统都是不务正业。可是当我完成了高考这件事以后,发现自己除了考试什么都不会,没有精神寄托,就只能寄托在一些无聊的低级快乐上。

@梨花

应试教育磨去了我的灵气,让我不得不放弃了在「正科」以外的特长,最终泯然众人矣。高考结束后走出校门的那一刻,大脑瞬间有种被清零的感觉,仿佛学过的东西什么都没有留下,问自己、除了读书,我还会做什么?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去玩」,「玩什么」,并曾为此感到深深的悲哀。

@小桐

在我的前 18 年人生里,高考对我来说像是人生中唯一重要的东西和终极目标。上了大学之后才发现,高考之外的人生体验是多么的缺失,我不知道怎么做饭炒菜,不知道怎么娱乐自洽,不知道怎么规划自己的人生,不知道人生是无限的可能而不是既定的轨迹。没有设定好的高考目标,我开始觉得人生无意义,内耗自责,自我怀疑,觉得自己没有自我。大学四年和熟人聊天,最经常提到的一句话就是「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工作,我没有喜欢的东西」。

06 高考让我开始质疑学习的意义

@江雾去

对书本有恐惧和厌恶,表现为高考结束以后,每次翻开课本都非常抗拒,讨厌听到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会莫名的焦虑。没有处理,无法面对,现在也不再学习。所以大学挂科,延毕,肄业。可是我明明从小就非常非常喜欢读书啊。

高三会有一轮二轮复习,每轮复习其实就是过一遍书本,没有新知识。那段时间怎么形容?每天每节课,讲题,重复。每一个课间,午休,下午五点半到七点的自由活动,七点到十点的自习,十点到十二点的出租屋,做题,重复再重复。好像活着的我被关起来了,心里知道自己明明需要的是另一种方式来学习,但我不能。一旦今天没有亲自做完这些题,第二天上课就跟不上节奏,课堂全部是讲题,还要抽查讲解,抽到做不出来的,就是铺天盖地的贬低。好像就是这个时候,开始怀疑学习和读书其实并没有作用。这就是学习吗?不能生产,不能创新,毫无价值。当时的我只是一个机器,输入题目,吐出答案。好像那些我还没有了解过的知识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了。我不想去上学,不想做题,但是被学校制度,社会风气,亲人殷切期待高度约束的我,麻木且平静。

07「我们所有人的青春,都在那一瞬间苍老了一点」

@路过的风

可能也不算是心理创伤吧。高考前不久的周一,和往常一样在大广场升旗仪式,那天朝阳从雾蒙蒙的白里升起来,照得整个操场都是朦朦胧胧的晨光。我站在班级队列里,突然听到同学和学习委员说诶,你这里长了一根白头发诶。时至今日我已经忘了那个女生的名字,她是朴素又努力的一个女孩子,写字工工整整,学习一丝不苟,每天都早早来教室,晚上也学到很晚才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但成绩却总是只在中上游。那天我转过头也看到了她的那根白头发,昏黄的晨光照在她的白发上,好像我们所有人的青春,都在那一瞬间苍老了一点。

@叽里咕噜叽

18 岁以前的高考,就像一场盛大的集中营。在高考前,我作为人的身份是被剥夺的,与其说在读书,不如说在坐牢,比如从来没有享受过假期和周末,在这里你不需要有爱好,不需要有自己的时间,你只需要刚刚好的睡眠以保证你不会死亡,任何和学习无关的事情都会被清除,你的同学就是你的狱友,可以说,高考前后是两个世界,高考后你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时装,有旅游,有朋友欢聚这些给人的东西。18 岁前你的名字是准考证号码,18 岁后你才是你自己,才可以发展人格,才能说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08 当 ta 们慢慢走出高考带来的伤害……

@郑淑芳

离开大学校园这十多年里,我无数次梦到考试场景: 考试铃声响起还在找考场,考证忘带,考试题目大片不会,一次次补考……总之,和考试相关的梦都是噩梦。有了孩子后,为了更好和孩子相处,去学习了教育,在学习过程中成长了自己。很神奇的是,在最近一次考试的梦里:我坐在考场写不出答案,正难过的时候,突然一个念头蹦出来:我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放弃也没什么不好。那一刻,我在梦里释怀了。

@Thierrrrry

高考地狱省份的复读生,这个身份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噩梦了。好在结果是好的,一年后成绩提高了近七十分,然而这一年对我人生的影响才刚刚开始。

上大学以后,我变得跟高中时候完全不一样,对自己有着无限高的要求,卷绩点自不用多说,从入学开始给自己制定了详细的职业生涯规划方案,大四拿到了我们专业最好的公司的 offer,工作之后继续卷雅思,准备出国。一切的一切都要计划得很好,终于这始于高四长达数年的高压生活在离职出国前夕压垮了我,我确诊了中度抑郁和重度焦虑,开始了漫长的治疗。

本以为这个疾病可能会伴随我一生,但是不可思议的是,在我离职去到英国读研之后,它们奇迹般地消失了。大概是我们学校包容的氛围和旷野的美丽治愈了我。老师曾告诉我说:「我教过很多来自中国的学生,你们很优秀,非常努力,但是看起来都很累很不开心,我们学校的毕业证只有通过和不通过,考满分和 50 分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不多享受一下学习的过程呢?」

他的话着实点醒了我,我开始学着老外一样,在天气好的时候在草坪上躺着晒太阳,在天气不好的时候在屋里泡一杯热茶,每天好好吃饭,只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多去学一些感兴趣的内容。生活轻松了起来,成绩居然也比以前更好了,我渐渐走出了高考那片唯分数论、卷生卷死的阴霾。毕业多年,尽管偶尔还会做噩梦重回考场,梦到作文写不完,梦到三角函数已经完全背不过,梦到电核在磁场里无限旋转,但醒来之后不再焦虑和恐惧,记忆里那片无垠的绿野成了我的心理避风港。

📜📜📜

感谢这些真诚分享的朋友,也感谢你看到这里。我们并非否定高考制度,而是希望背后那些被压抑的情绪能够被命名、被表达。

最后,想分享一位读者读者(@有感而发)的留言——

「其实高考本身只是一场考试,留下心理创伤的是十多年来的窒息感,精神紧绷的竭力感,非生必死的自我判决和对目标的极端执着,更有甚至影响终生的价值观。高考过去整整 10 年了,凭着自己的挣扎和努力,才一点点、一步步走出那些年积压在头顶的乌云。但是极端的生存也炼就了自己极高的忍耐力,适应力模式和决心毅力。但当自己脱离这样的环境,再遇到新的挑战时,曾经的生存模式已经不再适用,就好像过度拉伸到极致而失去弹性的皮筋,更难实现改变和调节。

年长的人总说,在人口众多的国家,高考是最合理最公平的制度。一定程度上,我认为有合理之处。出身小城市普通家庭的自己,靠着多年的苦读和优异的成绩给自己带来了学业和工作的小小成就。但它是不是最合理最公平的,我不认为,也希望未来能有更有利于孩子们身心健康的教育考核模式,这个空间永远存在,也应该存在。」

无论如何,18 岁之后,人生才刚刚开始……

昨天在朋友圈里看到一篇谈《我的阿勒泰》的文章,讲了剧中张凤侠的母亲形象。正好前些天又是母亲节,也见了一些赞美母爱的文章,两相对照,引起了一些想法,在这里随便说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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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在母亲节的时候,很多人都在赞美“无私的母爱”,但这里就有一个问题:母爱真的是无私的吗?

我觉得,绝大多数情况下恐怕不是。不光母爱,任何爱都很难是真正“无私”的。大家可以想想,无私意味着什么?意味是绝对的、不求回报的、将对方的需求完全置于自己需求之上的。无私是对自我的消泯。可这种爱真的存在吗?

就像男女之爱,杨过会为追随小龙女跳下悬崖,但是这并不能说是真的无私之爱。如果无论如何爱对方,对方对他始终冷若冰霜,无动于衷,他还会继续爱下去吗?同样,母亲对孩子的爱,如果没有任何回应,孩子对母亲无动于衷,凉血冷漠,那么这份爱会不会被磨损?孩子有需求,母亲会不会完全不考虑自我,彻底牺牲自己的一切去满足这种需求?

爱,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如果一个人连自我都消泯了,那么爱还存在吗?或者说,那种感情还叫爱吗?

我觉得这是一种近乎超人的要求。歌颂“无私母爱”的,基本都是子女,如果作为母亲的人,扪心自问,有几个人能达到这个境界呢?

02

而且,即便能达到这种无私的境界,那会是一件好事吗?

我在微博上曾经提到过这个话题,有位网友在答复里是这么说的:

“我作为母亲,就可以说绝对对孩子是无私奉献一切的,绝对绝对——当然就是出于本能,那是义无反顾的。可能你这一类男人兼父亲不理解”

也许她说的是真的。但如果她说的是真的,我也并没有感动,反而有一种窒息感。

人与人之间,难道需要这种“绝对绝对”、“无私奉献一切”的爱吗?如果这种爱是献给配偶的,配偶不会恐惧吗?如果献给孩子的,孩子不会窒息吗?如果你把一切都无私奉献出来,那么把什么留给自己呢?如果自我都不存在了,那么对方又怎么回馈这种爱呢?

母爱当然是存在的,而且肯定是人类最强烈的情感之一。但是母爱要达到“无私”的程度,无论在人类里,还是在哺乳动物里,都是罕见的特例。事实上也不必要。要想完成物种的延续,一定程度的关爱就足够,不需要上升到无私的程度。真要做到“无私奉献一切”,除了感动自我,然后给对方造成压抑之外,不会有更好的结果。 03

那么,为什么会有这种“无私母爱”的歌颂呢?

我觉得歌颂母爱当然是对的,这也是人类的基本情感。但是把母爱神圣化到无私奉献的程度,就成了男权社会对女性的一种绑架。当人们在母亲节不断赞美“无私母爱”的时候,就隐隐形成了一种对“母亲”这个角色的一种要求、一种束缚。

歌颂里就包含着期许,赞美你无私的时候,往往也就把你架到高高的台子上,再把梯子抽走。母爱是无私的,所以你就该是无私的。如果不是,那么你就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你应该感到羞愧。而你要是真相信了这一套,就不得不按照赞美之词放弃自我,放弃回报,把一生变成漫长的牺牲。

事实上,对“无私母爱”的赞美程度,和男权的强烈程度往往有很大的正相关性。女性地位越低的社会,“母亲”这个形象往往也就越无私,男性对母亲的赞美往往越狂热。不信的话,你可以对比一下瑞典人和韩国人,看他们对母亲形象的赞美程度,我相信韩国人一定会压倒瑞典人。

其实不仅是母爱,凡是对某个群体“无私”品德的赞美,往往都有一种凶险的成分。对被赞美的对方,这种赞美也许带来了某种心理安慰,但也带来了更大的压制。我以前在文章说过一段话,我觉得也可以用这个话题上:

过去男人称赞女性“包容”的时候,往往就是自己想找小三了,称赞女性“贤惠”的时候,往往就是自己不想干家务了,称赞女性“富于牺牲精神”的时候,往往就是自己想往死里欺负人了。

别人称赞你善良的时候,你可以高兴;称赞你富于爱心的时候,你也可以高兴;称赞你具备爱的能力的时候,你也可以高兴;但是当别人称赞你“无私奉献”的时候,你在高兴之前,至少应该有所警惕。

04

最后还是说回到母爱。

什么样的母爱才是好的呢?其实就跟所有的爱一样,要带有一定的松弛感。爱对方的时候也知道爱自己,将对方引向光明的时候,自己也活在光明中。当所爱的人遇到危险的时候,可以豁出生命去保护所爱的人,但不会把自我消融于对方之中。给对方空间,也给自己空间。会爱人,也会爱己。

爱,是一个独立个体对另一个独立个体的爱。藤萝之于树木,不叫爱,而是叫吸附。塞林格有一篇小说《写给爱斯美的故事》,里面说:“没有爱的能力,就是地狱。”

没有爱他人的能力,那是地狱;没有爱自己的能力,那也是地狱。

昨天看到一篇文章——《当他们赞美“无私母爱”时,做母亲的就要警惕了》,颇有感触。

我在朋友圈里写了几句:“一个社会好不好,我有一个判断标准:看它鼓吹什么。如果动不动一点小事就鼓吹普通人去牺牲,肯定是既得利益者有所图谋需要炮灰,如果鼓吹无私母爱,将之绝对化,肯定是有既得利益者在推卸社会责任(比如福利、教育和医疗)。如果赞美苦难,那肯定是绝大多数人正在为了少数人的利益而吃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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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让我有感触的是文中的这段话,写得真好:“什么样的母爱才是好的呢?其实就跟所有的爱一样,要带有一定的松弛感。爱对方的时候也知道爱自己,将对方引向光明的时候,自己也活在光明中。当所爱的人遇到危险的时候,可以豁出生命去保护所爱的人,但不会把自我消融于对方之中。给对方空间,也给自己空间。会爱人,也会爱己。”

母爱当然有伟大的一面,但将之神圣化和绝对化,既不合乎事实(毕竟现实中确实存在许多并不负责任的母亲),也不合乎逻辑。

即使完全“无私”的爱真的存在,对人类而言也未必是好事。真正有生活经验的人应该都明白,不管什么感情,过分浓烈和“无私”,带来的往往是窒息压抑甚至悲剧。所谓物极必反,就是这个道理。

很多人都说,中国人活得太累了。有人曾经这样总结自己的一生:小时候为了父母的期望拼命学习,大学毕业为了满足父母的要求而寻求稳定工作;学生时代听从父母嘱托压抑自己的感情,但一毕业就为了让父母安心,在催婚声中嫁给一个自己可能并未真正考虑清楚的人;然后就是为孩子而活,就像自己的父母一样,为孩子的学习乃至人生付出全部,直至老去,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舍不得用,把一切都留给孩子。

这是无数中国人的一生,会带来“无私”的评价和各种自我感动,但它真的不算“好的人生”,甚至连“正常的人生”都算不上。

许多习惯以极端思维衡量一切的人,此时会砸过来一句“难道只顾自己,毫无责任感就对了吗?”

问题就在这里,他们对一切事物的衡量都是非黑即白的,在他们眼中,人生只有两种:一是为他人而活,为子女付出一切,另一种就是毫无责任感,什么也不管。

他们可能忽视了一点:在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正常社会都不是这样的。在正常社会里,绝大多数人不管贫富,都有自己的人生(我不否认穷困的存在),他们也会养育孩子,尽力为孩子提供好的条件,应对不同社会环境下的要求,为孩子未雨绸缪,但这并不耽误他们自己也做一个正常人,在可承受范围内享受正常的人生。

“为自己而活”与“责任感”,从来都不是水火不相容的两个词。但在中国社会,“为自己而活”背后的“自我”或者“个人主义”元素,会被许多人自动认定为贬义,等同于不择手段的“利己”。这种曲解的根子在于中国文化对个人乃至私域的漠视,所以对于私权并不在意。注重集体利益是中国价值观的主流,传统文化始终强调群体意识和人的社会性,强调社会对个人的约束。

对个体的漠视,很容易衍生对个体权利的侵犯。比如中国家庭很常见的逼婚与逼生孩子,都是打着“为你好”的无私旗号。如果一个人不能接受这种逼迫,往往就会被指控为“自私”,听到类似“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你不快点结婚生孩子,我死了都不会瞑目的,你怎么这么自私”的控诉,但这显然不是自私,仅仅是对自身权利的捍卫而已。

将“自我意识”曲解为“自私”,实际上是对“自我”这个概念的极度恐惧。这种恐惧是巨大的悲哀,因为很多人一辈子都不知道“自我”为何物。

所谓自我,是尊重内心选择,不剥夺他人权利和自由,自给自足,认清自己;所谓自私,则是索取和剥夺他人权利和自由,缺少独处能力,需要通过他人来满足自己。由此可见二者的区别有多么大。一个社会的大多数人不能为自己而活,最大的问题就是会让整个社会丧失边界感。

以读书为例,几乎每个家长都会告诉孩子“学习是为了你自己”,这句话当然是对的。但有多少家庭能真的做到这一点呢?太多家庭在子女的学习中加入了不该有的东西,比如父母的面子,让一代代人反感的“别人家孩子”便是例子。父母的过度期望,或者将自己曾经的遗憾投射于孩子身上,是无数家庭悲剧的来源。至于过分剥夺孩子的快乐,甚至为卷而卷,早已是一种时代病。它固然有社会成因,推着每个人往前走,但“没有问过孩子是否愿意”仍然是家庭常态。

即使成年后,中国人的人生也很难与“自我”“自主”扯上关系。比如找工作,是追求稳定还是要理想,堪称中国家庭的永恒命题。这两年考公热,甚至成为毕业生的首选,看似实现了代际之间的观念统一,但说实话,它更多是年轻人的无奈与老一辈思维惯性的合流,并不意味着观念上的真正统一。

结婚生子更是重灾区,逼婚逼生孩子,本质上就是对“自我”的剥夺。中国家庭最常见的“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还不结婚生孩子,你对得起谁”是典型的道德绑架,但却被许多人视为理所当然。草草结婚酿成的悲剧,即使在现实中发生再多次,当事人的父母也不会真的检讨自身。至于生孩子和“必须生个男丁”,往往伴随着“女人就像母鸡,不下蛋就没有用”的陈腐观念。

有人会说,父母是无私的,他们根本不要回报。这句话显然过于绝对化,而且,即使是那些真的不要物质回报的父母,也不意味着不存在问题。当父母为了孩子付出一切,完全丧失自我时,带给孩子的巨大压力是无形的。父母越是强调不要任何回报,孩子内心往往就越是压抑,继而会主动选择在各种人生大事上违心进行迎合(这实际上也是许多父母内心期望的“回报”)。

无数中国家庭都有过这样的悲剧:子女一直生活在父母的期望中直至崩溃,但父母又觉得自己很冤枉,因为自己在物质上极其无私,并不要求物质回报,所以觉得孩子不领情。其实,这是因为双方对“回报”的认知并不一样。

中国家庭的“付出”和“回报”往往只注重物质层面,简单来说就是“钱”,对于精神一向缺乏呵护。为什么当下许多面对升学压力的孩子,会在父母无微不至的照顾下精神崩溃?这种压力并非仅仅来自学校,而在于“我们辛辛苦苦,你要以好成绩回报我们”的潜意识压力。

长期以来,“为他人而活”占据着中国社会的道德高地,但它恰恰阻碍了社会走向文明——连一个为自己负责的正常人都做不到,社会又谈何正常呢?

在大多数中国家庭,都充斥着类似的场面:父母无比节俭,对自己的吃穿用极为苛刻,对孩子则非常舍得。许多人认为这是无私奉献,却忽视了它带来的无数负面影响——过分节俭和自我苛刻其实会传递给下一代,左右他们的观念;孩子会觉得一切理所当然,反而失去对爱的感知;过于强调物质上的积累,但精神上的贫瘠才是对孩子最深刻的影响。

最后一点最为重要,许多中国人对养育儿女的理解其实只有一个字——钱。他们认为,只要经济上能支撑,就能让孩子吃好,接受正常教育,以后有好的出路,即使暂时没有出路,家里的积累也能够帮助孩子。

钱固然重要,但精神层面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我很久以前就说过,我写作和出书,除了自己喜欢之外,还有一个目的是让自己的孩子在很多年以后,能有途径感知到父亲曾经的努力和对世界的认知。这是一种精神的传递,是钱无法代替的(这句话并不是说我不打算赚钱,极端思维者退下吧)。

一个人不懂得“为自己而活”,正意味着对自我精神层面的忽视。一个忽视精神的人,又能真的给孩子留下什么呢?

一切物质的东西都是脆弱的,甚至会有烟消云散的一天,但一个过好自己这一生、同时懂得爱之边界的人,会让孩子感受到真正的爱,也懂得如何去爱、如何面对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