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南风窗记者 黄泽敏
过去,考出“清北生”被视为一所县城高中实力的象征。在县中的黄金时代,许多县乡的孩子们通过县里的高中考上大学走出农村。他们相信,只要考上县里最好的高中,就能改变命运。
如今,随着民办学校和民办公助模式的兴起,超级中学“掐尖”,如滚雪球一般,一所又一所县中从此一蹶不振。
大量优质师生资源流走,或学生被重金“买走”,或教师被高薪“挖走”。县中师资队伍青黄不接,学困生层出不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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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苦教,学生苦读,却依旧看不到效果。家长们挤破脑袋将孩子向外送,留在县乡的孩子失去了方向。
县中是如何“塌陷”的?对县乡的孩子而言,县域教育的实际情况究竟怎么样?
近日,南风窗专访了武汉大学社会学院博士后、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人员易卓。2023年,《县乡的孩子们》一书发行,易卓作为团队成员之一参与了调研写作。
对于县中,易卓并不陌生。他生于湖北巴东县,上大学之前,一直在老家县城读书。那个时候,他就读的县一中属于当地“强校”。10年前的巅峰时期,学校一年能考出十三四个“清北生”。
在他的家乡曾流传这样一句话,考上“县一中”,相当于一只脚踏进了“211”的大门。后来,他进入大学,隐约听说老家的县一中质量出现“滑坡”,“裸分上清北的难度越来越大”。
县中是县域教育的出口。有调研显示,中国近2000个县容纳了全国50%以上的中小学生,某种程度上,县域教育被视为真实的中国教育底色。
在易卓看来,县一中是全县“结总账”的地方。全县的教育资源和家庭期待投入县中,终要在高考上“变效果”。
县中决定了全县的基础教育质量和水平,也影响着普通家庭对县域教育系统的信心,更是县中学生的“希望”。
以下是易卓的讲述——
县中塌陷跟优质生源的流失及超级中学“掐尖”相关。
新高考改革做出了一些调整,但高考通过考试筛选的基本原则并没有改变。因此,对于一所高中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生源、师资和教学经验。教学经验与学校管理相挂钩,包括时间管理、纪律管理、行为管理等等。
我们的调研发现,过去10年甚至15年,“县中塌陷”的背后是“超级中学”的崛起。在各省会城市或地市级的超级中学,对县中尖子生的“掐尖”招生,使县中的生源结构变得疲软。
县中的头部生源被掐走以后,中上层的学生也会跟着离开。优质生源流失,县中的生源质量下滑,进而导致县中考不出清北生。
对中上层学生来说,考不上清北,意味着考“985”院校也会比较悬。一些自认有机会“冲清北”的学生,会认为留在县中没有机会,也会跟着流失到地市级和省会城市的重点高中,甚至是超级中学。
家长和学生主动离开本县高中的行为,还不能算从众心理。其实这是另外一种心理——“不能赌”的心理,即不能拿小孩的前途来赌。
举个例子,一所县中第一年考不出清北生,第二年也没有清北生。这种情况下,家长通常倾向于选择更有确定性的学校,而不是放手赌“第三年可能会有清北生”。这样的心态源自家长的判断和分析,而不完全是跟风。
“掐尖”最朴素的手段就是花钱。例如买复读生。一些复读生可能差10分上清北线,想复读,就可能会被“买”走,不在县里复读。
我曾听说有学校出20万买一个学生。这些学生有被超级中学“买”走的,也有被私立高中“买”走的。其实有的县中也会“买”。
这种运转进入循环以后,教育便很容易形成马太效应,强的越来越强,弱的越来越弱。
我调研的一所学校,其实它并不只是一所学校,而是一个“教育集团”。这所学校在其他的县市开设分校,依靠本部校区的名气,吸引优质生源。这些分校是公私合办的,属于民办公助性质,会通过民办学位收取学费,再将学费转给公办本部买优质生源。
有的学校可能会专门开设两个班,招成绩不好但家庭条件还不错的学生。这实际上就是用差生来养好生。用超额奖金来吸引优质生源,其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掐尖。
而这些手段会导致教育不公平。它会冲击整个正常的教育生态,把教育变得非常功利,就像是在“做生意”。表面上是名校,或者是所谓的教育经验、教育理念很先进的学校,但背后是一套资本化运作的逻辑,类似于再生产、钱生钱。
“县中塌陷”背后的逻辑都比较相似,生源和师资流失,然后进入恶性循环。
我们在西南某省调研的一些县中,它的特殊类型控制线比例大概只有2%左右,能达到5%和7%就已经算很好的了。“特控线”跟以前的一本线差不多,介于一本和“211”之间。
这个比例说明县中的衰落速度非常快。一般来说,以前县一中的一本率应该是有保障的,但现在已经降到很低了。
我们还访谈过一个中部省份的高中校长。这位校长是中师毕业,他的很多同学在本省的各个高中当校长或副校长,对这些高中的情况比较了解。
我们据此进行统计。该省份分布在各地级市的近30所高中,大概只有4所县中还在艰难维持,其他的县中都垮得比较厉害。
被“放弃”的学生
“县中塌陷”最严重的威胁来自超级中学掐尖。县域高中面临的最大困难是,生源被掐走了就不能再变出来,县中只能在生源已经被掐走的情况下思考如何突破。
我们在东部某县调研,那里原本有两三所聚集了优秀生源的县中。但尖子生流失以后,只能把掐尖剩下的生源集中到一所高中,另外两所高中就只能被放弃,或者向其他方向发展,比如走艺考的路子。
部分县集全县之力支持县中发展,还会出台一些可能不合规但也确实无奈的政策,如要求体制内公职人员的子女不能离开本县到外地读高中。如果说生源只有少部分流失,都不会出台这种政策。这种政策的政治风险高,只要有人举报,肯定是不合规范的,但没有办法。
有的县通过县级财政投入学校建设,如实验设备的采购,发改、教育和住建等部门争取项目帮学校建设,甚至帮忙化债。我们看到,有的地方学校搬新校区欠了很多钱,政府帮忙化债,不需要学校自己找门路找钱。
部分县政府给学校更大的人事空间。他们让县中自己去招六大师范院校的老师,可以多次招,还会把名额往学校倾斜,学校招完人后在人社局走程序即可。
其实,很多地方的县教育局和县中校长都处于比较憋屈的状态。这些措施有一点效果,但还是比较艰难。
留在县中的学生则面临两种选择。一批学生在苦读,认为还是要读书。但因为整体的教育质量在下降,有时候苦读已经没有效果,成了一种自我安慰,只是纯粹投入时间。还有一部分学生在“混日子”,认为把高中读完,考上专科就可以了,如果考不上就直接进入劳动力市场。
我们团队曾在北部一个县调研,当地一中的第一名,大概也只能考上二本。我特别震撼。因为当地县域教育体系可以说已经全部垮塌,且垮得特别厉害,那里的大部分学生就是属于混日子的状态。
在完全塌陷的县中里,部分学生已经接受现状,认为自己没有希望考上好大学,目标性不是很强。
学生心理会有一个预期。比如在那所大概只能考出二本学生的县中里,排名第一的学生曾跟我们团队另一个同学透露过自己的想法:考第一名只能考个二本,还有什么可学?
今年春节期间,我们在微博上做了一个问卷调查。其中一个问题是“你对当地的县中是否满意”。
回收的大概10万份样本中,认为“本县重点高中前景很好,小孩就读很有前途”的有55%,认为“升学率较差,教育质量堪忧”的有21%,认为“不值得读”的有2%,剩下的22%是选择“不清楚”。可以看出,认为县中值得读的比例不算特别低,但也不高。
很难笼统说家长对县中的期待。如果从一般家长的想法出发,可能会希望县中教学质量高,这样可以就近将子女送到学校就读。没有能力将子女送到更好的地方上学的家长,就只能放在当地的学校,能读到哪儿是哪儿,能学多少是多少。
如果县中一直处在“塌陷”的状况,大部分的县中的老师其实也没有特别多的选择。
县中教师既要做老师,还要扮演家长,又要扮演朋友。因为在县中上学的孩子主要来自农村,他们的父母大多在外地务工,所以这些学生的行为习惯、学习状态、心理健康甚至和同学的关系,都需要老师关注。
面对“县中塌陷”,有的学校选择转型,比如多元特色办学,走艺体、艺考这条路。我们在调研中也看到部分县级普通高中另辟蹊径,做得好也可以有收获。但大部分的县中转型空间比较小,并没有太多办法。
我们曾跟一个衰落得比较厉害的县中校长吃饭。发现其实校长不焦虑,就是躺平了,也没想过怎么去改变现状,当然他也改变不了。县教育局都把工作重点放在学前教育上面去了,因为从主管部门的角度来说,这也算是可以出成绩的地方。
振兴县中是前提
我在《县乡的孩子们》一书中提到,“乡校模式”更适合农村教育实际。我认为,这是教育城镇化与小规模学校之外乡村教育发展的“第三条道路”。
一直以来,学界和政策部门对于义务教育阶段的教育布局问题争论不已。
一些人认为,就应当以农村小规模学校为主,保护学生就近入学的权利,同时让小规模学校自主、个性化发展。另一种观点则认为,城镇化的趋势不可逆,应当把义务教育阶段的学校主要放在县城,完全撤并农村教学点。
这两种观点有合理的地方,但主要是从价值和理念出发,与实际情况相差比较大。
完全集中到县城的观点,没有考虑地方财政和家庭支出的实际,教育过度城镇化会提高整个社会的教育成本。现在有些地方政府利用“教育集中”倒逼农民进城买房供子女读书,刺激房地产经济,地方债务也比较重,这是需要警惕的。
而完全保留农村小规模学校也是比较激进的观点。因为小规模学校人数太少,没有办法形成基本的教学规模,甚至连同伴群体的关系都很难达成,对于学生的社会化和学习积累都是不利的。
所以,教育布局既要考虑公平权利,也要考虑效率问题。我所说的“乡校模式”就是将义务教育资源集中倾斜到乡镇,比如乡镇中心小学和中学。因为乡镇是乡村社会的集散地,连接各个村也比较方便,在能配齐校车的情况下,既可以满足上学需求,也可以保证教学效率。
乡校模式也不一定只在乡镇,人口集中的中心村也可以。总之,在人口快速城镇化的背景下,乡村教育布局相对集中是比较合理的。
很难说什么样的教育才是好的教育,这也是教育复杂性的体现。但我认为,好的教育至少要考虑国家人才培养需求、社会教育公平正义,以及学生个体发展三个方面的目标。
要为县中学生提供上升的通道,前提是要振兴县中。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我们都无法单纯以个体的形式去接受教育或是参与教育竞争,而必须依托学校这一专业机构。县中是县域教育的出口,县中没有质量,县乡的孩子们就很难有希望去与大城市的孩子公平竞争。
“县中振兴不等于要极端应试”
县中振兴并不等于要极端应试。首先我们不否认在高考制度依然存在、考试成绩是高校选拔主要依据的现状下,进行知识教育仍是普通高中的主业。
但我们需要明白的是,教育焦虑不是应试带来的,考试只是一种筛选方式。如果我们提供多种选择方式,每一种方式学生都要去尝试,要去投入精力,反而是更内卷。
从我自己研究的情况来看,教育焦虑从宏观上与就业预期不稳定相关。因为对于普通家庭而言,教育最主要的功能和期待还是能获得好的就业和未来发展。
那么,当我国产业结构没有完全升级,在国际价值链体系中没有彻底突破,教育焦虑某种程度上是必然的,这与整个东亚社会的情况有类同性。
而从微观上看,教育焦虑与县域教育层级被打破有关。也就是说,如果县中有质量,学生只要考取本县高中就有升学希望。那么普通家庭没有择校的压力,县中也就不用过分的分层教学,也就不会极端强化应试和内卷。
而一旦县中“塌陷”,家长就一定要尽可能地择校。如此一来,教育竞争的层级就从县上升到了市甚至省级,教育焦虑和压力就会陡增。
县中振兴本质上是要重建教育竞争的层级,只有这样教育焦虑才会缓解。我们要理解的是,只要高考具有筛选的功能,教育焦虑就只能缓解而不能消除。一旦在线性思维下想消除竞争,那么也会产生更多的问题,这在过往教育改革中是发生过的。
县中振兴的关键是保证学校的生源结构和师资队伍的完整性。
过去十多年以来,因为超级中学的无序掐尖,县中优质生源大量流失,骨干教师也大量被大城市以及东部发达地区的学校挖走。这使县中发展的生源基础和师资基础被瓦解,县中只能进入“生源流失—质量下降—生源进一步流失”的恶性循环。
因此,振兴县中的关键是要从政策上彻底堵住超级中学在下面县市无序掐尖的口子。在招生和教育管理制度上真正做到“以县为主”,保障县中能留住自己的生源。这样学校才能进入教学相长的良性循环,重建县中的教育层级。
另外,也不宜将招生录取制度改革得过于复杂,尤其是需要把竞赛和高校招生录取剥离开。至少不能过多地挤占头部高校的统招计划名额,以便让县中和其他层级的学校公平竞争。
竞赛是指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和信息五门学科奥林匹克竞赛。早些时候,竞赛与高考是完全独立的两个东西,主要是为了满足学生的兴趣,完全没有比赛的想法。现在,竞赛可以说已经成为高考之外的另一条独立赛道。
一般来说,竞赛实力强的省份,获得省一、省二等奖就可以在清北强基计划中占据一定优势。如果能拿到国赛金牌甚至有机会进入国家集训队,那么基本就可以保送清北。
但竞赛的投入非常巨大,是个非常烧钱的项目。我们调研发现,越是县中,很难有条件培养竞赛生。不仅学科竞赛教练薪资极高,还需要有好的生源苗子。
如果竞赛成绩对冲击名校有直接影响,并且占据越来越大占比。那么,对于县中来说,想靠裸分上清北的难度会越来越大。
本文首发于《南风窗》杂志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