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smoxy

那个盒子不会是戒指盒吧。

姚庶良心下一惊,无措地两边看看,鄂顺已经在越走越远了,犹豫再三,姚庶良向姜文焕跑去,在他面前停下,皱眉道:“姜哥,我哥还没进去,你快过去吧,应该还能…”

“算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姜文焕转过身,离开前把盒子扔进了经过的垃圾桶里。

姚庶良猜得不错,确实是戒指,是他送给鄂顺的一周年礼物。他们心有灵犀,一周年准备的礼物都是戒指,很巧的是,都只准备了对方的那枚。那时候还在上学,姜文焕做兼职、攒生活费,把省下来的钱都拿去定制戒指,本来打算定对戒,但钱不够,只够一个半,否则就降低工艺,选直接刻字的半成品,那样可以买一对,但姜文焕几乎没思考就拒绝了店员的提议,与其降级要两个,不如升级要一个,他觉得只有好的东西才配得上鄂顺。而鄂顺也差不多,刚刚被鄂崇禹知道他们谈恋爱的事,卡被停了,剩的钱也只够买一个,虽然觉得没有对戒很遗憾,但也没办法,鄂顺就看中了那个牌子的戒指,第一眼就觉得很衬姜文焕。

一周年交换礼物当天,两人不约而同送上了一枚戒指,彼此愣神几秒,互相解释了缘由,不由得笑起来,鄂顺戴上他送的戒指,举起手笑着说:“你一个我一个,这样也算情侣戒指啦!”

姜文焕也戴上他送的戒指,一戴就是好几年,直到现在仍在他的左手无名指上。鄂顺这枚,是从他的别墅搬出去前那次吵架鄂顺摘下来的,当时他生气的时候扔到地上,随后摔门而去,戒指骨碌碌在地上滑,最后撞到姜文焕的鞋上倒下,姜文焕盯着看了很久,最后捡起来收好,后来鄂顺回来收拾东西也没问过戒指的下落。

今天姜文焕知道了,对鄂顺来说这不算什么重要的东西,那些记忆,那些曾经,好像都变成羽毛,轻飘飘就遗忘了。

坐在车后座,姜文焕看着窗外,今天的天气不算好,没有太阳,雾霾有点重,显得整个城市阴沉沉的。他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手上的戒指出神,他左右摆了摆手,又把戒指从手上拧出来一点,长期戴着的皮肤已经有了一圈白色的痕迹,即使现在摘下来远远看着也会像套着什么。

其实他早该明白,鄂顺或许早就对这段感情感到厌烦了,只是不愿意去相信,所以一直装作不知道。不然他怎么会无视凌晨时鄂顺手机锁屏弹出来那条'你跟他分了不就自由了'的消息、装作看不到他和一个明显对他有意思的合作方勾肩搭背、还有几次喝醉被别人抬回来时的他几乎已经没有意识,要是出什么事怎么办?为什么不叫他去接,也不叫司机去接,偏偏要他看见他醉成这样然后被另一个男人扛回他们的家吗?

姜文焕不能跟他说,鄂顺会不耐烦,会生气。他也不知道怎么了,鄂顺变得好容易生气,甚至到后来,不论聊什么到最后都是不欢而散。他不想跟鄂顺吵架,于是每次有吵起来的预兆他就会中止这个话题,但鄂顺也会生气,他会说:你又这样。

姜文焕不明白,他只是不想吵架,但是总会吵,不知道问题在哪。

可能是他看太紧了,鄂顺才会这样厌烦他,于是那次吵架鄂顺搬出去后,姜文焕没有提出让他回来,这样鄂顺会自在点吧。他也在学着大度,希望减缓鄂顺对他的厌倦。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工作上努力,鄂崇禹一直看不上他,同样作为独子,比起姜桓楚对他的严厉,鄂崇禹对鄂顺更多是宠爱。

鄂崇禹曾找过他,很俗套地开门见山希望他离开鄂顺,说鄂顺对他的热情是暂时的,只是青春期作祟才会喜欢男人,再纠缠下去他们都会后悔。姜文焕礼貌得体地拒绝了他的提议:“如果鄂顺希望跟我分手,我希望是他自己告诉我,我不会纠缠,前提是是他自己的意思,不论热情是暂时的还是持续的,我们都是认真对待这份感情,我会对他好,我不会后悔,他也不会。”

鄂崇禹笑了,问他一个月两千生活费能怎么对他好。姜文焕哑口无言,当下只剩羞愤,忘记后来聊天是怎么结束的,虽然他表面很坚定,但面对如此压迫感十足的长辈,他的手心早就渗出汗水。

后来鄂崇禹没再找过他,鄂顺也好像不知道鄂崇禹来找他这回事,也好,没必要让他知道,万一鄂顺也觉得他给不了他想要的生活怎么办?就算他父亲有钱,始终也跟他本人没有直接关系,又怎么能向鄂崇禹证明他能给鄂顺好的生活呢?

毕业后姜文焕迫切想证明自己,可父亲病重离世,什么都来不及教他,只剩完全没接触过的项目和公司要他处理,那是姜文焕第一次站在悬崖边缘,一旦失足,万劫不复。那段时间,他很怕鄂崇禹再找他,他实在没有底气。

可即便后来慢慢好起来了,姜文焕却发现他能给的鄂顺本来也都不缺,他意识到除了这颗心他根本没有什么能留住鄂顺,如果鄂顺连这颗心也不要,他就什么筹码都没有了。

于是他也扮作不识趣,就当看不出鄂顺想分手,十年的感情,主动割舍的那个未免显得无情了点。可是不论他如何装傻充愣,再怎么挽留再怎么退步,结局还是没有改变。

对鄂顺来说,他果然早就可有可无了。

姜文焕狠下心,把戒指扯了下来,像剜下了一块肉。

-

西伯利亚的冬天太冷,鄂顺落地的时候赶上最冷的那几天,雪整夜整夜地下,他来得匆忙,衣服带的不够多,刚到就感冒了,在酒店躺了半个月,幸好项目有人盯着,要处理的事他在线上完成就好。

华人公司职员也大多数是华人,在国内时鄂顺就特地嘱咐了不要暴露他的身份,免得大家工作时太过拘谨,但鄂崇禹坚持给他配了一名会俄语的助理,鄂顺没拒绝。

助理叫凯文,身材练得很壮,看起来很不好惹,却很反差地开朗细心,可能因为对方自来熟,又同样作为身处异国他乡的中国人,他们之间的对话更接近朋友,没什么老板和下属的架子,鄂顺觉得这样自在,生病期间也大多是凯文在照顾,他笑起来有颗虎牙,偶尔会让鄂顺想起某个人。

“顺哥,醒了?”凯文拎着袋子从外面进来,他有鄂顺酒店的房卡,进门后,他把吃的放到桌上,解下围巾,脱了厚厚的羊绒大衣垫在椅子靠背,感叹道:“还是这里暖和啊,外面又下雪,路都不好走。”

鄂顺掀开被子下床,看了眼窗外,白雪皑皑,风裹挟着雪花呼呼地吹。

“今天感觉怎么样?好点了吗?”凯文边解塑料袋边问。

“好多了。”

“那就好,给,筷子。”

鄂顺吃不惯硬邦邦的大列巴,凯文就变着法子找中餐馆,托他的福,鄂顺感冒期间吃得还可以,起码不会因为吃食难吃而感到焦躁烦闷。

“你不用找太远的地方,普通面食就好。”

“没事,”凯文大大咧咧地笑起来:“主要我也馋这一口了。”

鄂顺笑了下,又想起什么:“对了,一会你能陪我出去一趟吗?”

“嗯?”凯文嘴里塞着东西,抬眼看着他,含糊地问:“去干什么?”

“配张电话卡。”

鄂顺在国内时忘记买,到了又生病,这阵子都是用凯文给的电脑才通上网,他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今天就该出门把必需品采购一下,尽早搬到公司配备的职工宿舍去,后续工作会方便一点。

鄂顺带的厚衣服还是太少,哪怕裹了里三层外三层,凯文还是觉得不够,怕他被风一吹又病了,于是鄂顺被他围上围巾,把半张脸都挡着。

凯文把自己的帽子给他戴上,笑着说:“顺哥,你这样看着真不像快三十的,感觉比我还小点。”

鄂顺觉得把自己跟一个二十出头的比还是有点不要脸了:“别胡说八道…”

凯文哈哈大笑,顺手搂着他下楼,鄂顺本来还觉得穿成这样有点夸张,但一出去就不觉得了。

是真冷。

凯文开车去了附近的购物中心,在手机店办理完一会还能顺便买日常用品。

“他问你要不要顺便换个手机,”凯文双手撑在玻璃柜台上,转头笑着看他:“太冷了,你这个手机掉电快,我也建议你换一个。”

鄂顺拉了拉口罩,他出门前戴的,怕感冒传染给别人:“但我有很多数据在里面。”

凯文跟店员用俄语聊了几句,又对他说:“他可以帮忙全部复制过去,不过要加钱,换吗?”

鄂顺顿了顿,点头:“那换一个吧。”

“好,过来挑,要不要跟我用一样的?这个好用…”

最后鄂顺选了跟他一样的,手机数据在传输期间,鄂顺想到什么,犹豫很久,他对凯文说:“你帮我跟他说,有个GPS…不要传进去。”

“哦,好。”凯文跟店员转述,几句听不懂的话之后,他对鄂顺说:“他说是有个GPS,不过已经停用很久了,这种特殊软件传不过去。”

鄂顺皱眉:“停用很久?”

“是啊,”凯文笑道:“他说系统已经开始提示很久不用问你要不要删除了。”

“……”鄂顺懵懵地点了点头。

见他神情暗淡下来,凯文担心地问:“怎么了吗?那个软件很重要?”

鄂顺缓慢地摇摇头:“没事,不重要。”

他不想追究了,他来这里就是想忘记的。

处理手机的事顺便买了很多东西,凯文拉着他在服装区逛,各种帽子围巾都想让他试。鄂顺觉得他很像只精力充沛的大狗,果然还是年轻,他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在做什么呢?

鄂顺回想起某年冬天,也是一样很冷,他和姜文焕准备瞒着家里飞去长白山看天池,得提前买衣服帽子,他什么都要情侣款,姜文焕就站着任他在他身上玩换装游戏,一样的东西两件买了一堆,不巧结账的时候撞见鄂崇禹的助理休假带着妻女进店,他是认得鄂顺的,被看见指定要告状,情急之下鄂顺拽着姜文焕躲进更衣室,空间狭小,两个人挨在一起,他回过神的时候发现姜文焕正盯着他的嘴唇,然后…

“怎么样?我觉得比上一条好看。”

凯文的声音打断鄂顺的思绪,他看着镜子里围着咖色围巾的自己,没有心思再挑,只想早点买完早点回去:“就这个吧。”

几天后鄂顺就在凯文的帮助下从酒店搬到职工宿舍,虽然是老式公寓,但好在整洁宽敞,有不少研究所的职员也住在这栋楼。

这次工作主要是和能源研究所合作,他属于资方,主要过来盯进度和后续调研,这个项目在他来之前就研究了五年多,今年终于有了突破可以准备投放市场,因此预计的项目时长不会太久。

但不出意外的话还是出意外了。

项目运行得很好,市场投入的反响也不错,于是总部打算拓宽项目,继续往周边国家发展,鄂顺得再留一阵子,一留就是三年。

这三年鄂顺的生活很充足,他的心也跟着西伯利亚的寒风变得冰冷了,他几乎不会想起姜文焕,只是偶尔醒来的时候眼角带着两滴泪水,他痊愈了,只是内心深处还记得,无法控制,但幸好无伤大雅,清醒过后他就会忘记,就像忘记所有梦一样,只需要洗把脸的时间。

吃的还是没法习惯,不过凯文偶尔会自告奋勇来给他做饭,虽然第一次把烟雾报警器弄响了闹了点麻烦。

因为作为行外人从不干涉内行事,他和研究所的几名科研人员关系都不错,他们闲时聚会还会叫上他,久违的中式打边炉鄂顺当然不会错过,有时候还会跟着他们一起逗研究所另外两个俄罗斯人玩。

冬天来冬天去,过了这周他就要回国了,机票已经定好,项目已经稳定,总部派了人来接手,鄂顺终于能结束自己被迫延长的短期出差。

研究所的几个职员知道他要走了,说什么也要办个派对欢送他,实际上就是买一堆吃的热热闹闹吃一顿,正好鄂顺这层公寓楼上楼下都是研究所的职员在住,作为两层之间的屋子,最合适用来做聚餐场地,不用担心吵到其他人。

门铃响了,鄂顺把杯子放到餐桌上,踩着拖鞋去开门。

“噔噔噔!”

门外几个人纷纷举起自带的食物,你一言我一语,笑盈盈地说买到了很难买到的那家中餐馆的烤鸭。

鄂顺笑着侧过身:“快进来吧,不用脱鞋了。”

其中一个戴高度眼镜的女生左右张望了下,笑着打趣:“小助理不在啊?”

“他一会来。”鄂顺快走了,最后一顿叫上一直以来照顾他的凯文也是应该的,毕竟回国之后今晚这屋子里的人可能都很难再见到了。

另外几个默契地起哄:“哦——”

鄂顺无奈地摇摇头,他们总觉得他和凯文有什么,他解释过,但还是会被继续开玩笑,索性随他们去了。

“这可是我珍藏的最后一块火锅底料,给顺哥践行也值了。”

“行啦水都滚了快把你的珍藏倒进去吧!”

鄂顺看着他们嬉笑打闹,转头去冰箱拿了饮料出来。

“怎么是苹果醋啊!顺哥——都最后一顿了,咱喝点呗!”

“什么最后一顿,怎么说话的?”

“是是是,我自打嘴巴…”

“没办法啦,只剩这个了,”鄂顺双手撑在桌面上,耸了下肩:“要喝酒也可以,谁出去买?我报销。”

外面太冷,在座几个纷纷化身拨浪鼓直摇头。

鄂顺笑笑,这时候门铃响了:“你们先下菜,我去开门。”

门一打开,凯文轻松举起两袋啤酒,嘴里因为说话呼出白雾:“顺哥!我买了伏特加,大家都到了吗?”

还没等鄂顺回应,里边就先吵着探头往这看来:“伏特加!什么伏特加!凯文买酒来了?”

鄂顺侧过身,看了里边一眼,冲他使眼色,两人对视一笑,鄂顺无奈道:“就差你了,快进来吧。”

“看来是我来晚了,”凯文进门把两大袋酒水放到桌子角落,声音爽朗:“是不是有人想喝酒了?”

“哎哟刚念叨呢,要是凯文不带酒来,小鄂总就要我们喝苹果醋了!”

“苹果醋?真的假的。”

“那还有假,看,就这个,我说凯文和顺哥还真互补,这边刚说没有呢,凯文就送过来了,每次都很及时嘛。”

凯文笑着看了眼鄂顺,你一言我一语,屋里的气氛似乎因为他的到来而升温。

摆放在桌子中央的锅咕噜咕噜地冒泡,边吃边喝边聊,大有不醉不归的意思,鄂顺担心要照顾其他人没喝多少,一杯酒从开始喝到结尾。这帮科研人员平常严谨惯了,好不容易私下聚会都是怎么自由怎么来,个个喝得晕乎乎,都一手撑着脑袋了还要继续。

鄂顺也不拦着他们,屋里暖气开得足,但待久了不免觉得闷,他站起身,走到厨房打开洗手池上方的小窗,冷风灌进来,不算太猛烈,但让人清醒许多。

“顺哥。”

“嗯?”鄂顺穿这件羊绒开衫,双手交叠,转过头一看:“凯文,怎么不跟他们一块?”

“跟你一样,透透气。”

厨房是一个长方形的深入空间,左边是储物柜和料理台面,右边是灶台和油烟机,正前方是洗手台,空间不大,凯文站到鄂顺对面,身体靠着台面边缘,歪头看着他:“哥,真的不打算多留几天么?就当旅游,四处玩玩再回去。”

鄂顺笑着摇摇头:“你呢?没打算回国吗?我一走是不是要害你失业了?”

凯文仰头笑了下,虎牙短暂地出现:“我之前…真没打算回国来着,我喜欢这里。”

鄂顺没有搭话,静静等他往下说。

“不过顺哥说得也对,你一走我就要失业了,嗯——”凯文眉头微蹙,竖起食指指着他,认真道:“看在我跟着您三年的份上,我要是回国能不能拿到鄂氏的offer?”

鄂顺被他逗笑了:“直接拿到可能不行,不过我可以帮你写封推荐信。”

凯文故作失望地啊了一声,瘪瘪嘴:“就不能直接录用我,我可以继续给哥当助理,24小时随叫随到那种。”

“不好意思啦,回国了我就不缺助理了。”

“我开玩笑的。”凯文双手撑着台面,相互静默吹了会风,他突然说:“顺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嗯?”鄂顺抬了下眉示意他说。

“你……”凯文舔了舔嘴唇,垂眸犹豫片晌,笑着说:“我要是回国能找你玩吗?”

“当然,有什么事都可以联系我,能帮我会尽量帮你的。”

“哇,谢谢顺哥。”

“别这么说,这三年你也帮我很多,我把你当弟弟,没道理不关照你。”

闻言,男生的笑容略有凝固。

鄂顺温柔地笑着,像一个长辈,凯文太年轻,眼里传达的情愫太明显,热烈真挚,无所畏惧,再熟悉不过,他也曾有过这样的眼神,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只不过他并没有开启一段新恋情的打算,他的心好不容易慢慢复原,不想再有什么波动,代价太大。

-

一周后,鄂顺准时坐上了回国的飞机。

在家闷了这么些天,崇应彪得知他俩分手说什么都要把他薅出来,说是庆祝他重获自由,地方还是孙子羽的酒吧。

鄂顺自己呆在家里也是胡思乱想,与其让乱糟糟的想法充斥脑海,不如出去放松一下,跟人接触总比自己待着好,索性就答应了。

不知道出于什么,鄂顺通知了司机来接,他的司机是姜文焕介绍的,跟姜文焕的关系似乎也比他这个直系雇主更亲近。

不过一路无言。

二楼同样位置的包厢,鄂顺熟门熟路地上去,崇应彪正坐在沙发中央,嘴里叼着烟,见鄂顺来,将半截烟摁灭,笑得张扬:“过来坐,孙子羽不知道在忙活什么,马上就过来了,今天庆祝你分手!不醉不归!”

鄂顺怔了怔,听到不醉不归都有点PTSD了,连忙抬手:“别,上回醒了真的会头疼。”

鄂顺这边刚坐下那边孙子羽就来了,一进门就冲崇应彪扔了个卡包:“找着了。”

崇应彪稳稳接住,翻开看了一眼:“幸好没丢,丫的上回把我扔酒店啥也不管还没找你算账。”

“什么扔酒店?”孙子羽一边坐下:“不是你自己醒了要去酒店的吗?我本来让人给你送到我休息室的。”

“扯淡,我喝成那样我还能醒啊?我一睁眼人就在酒店!”

孙子羽若有所思,随后拿起酒杯笑道:“那应该是记错了,我也喝多了,自罚一杯给哥赔罪。”

“少了!起码三杯。”

孙子羽笑着说是,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

崇应彪给鄂顺也倒了杯酒:“高兴点,分了是好事,失恋就该买醉!大口喝,我买单!”

“失恋?”孙子羽一顿:“分手了吗?”

鄂顺点头,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甩的他,有什么好买醉的。”

崇应彪大笑起来:“好!那就当庆祝!”

孙子羽沉默片晌,道:“那天我帮你接了个电话,应该是你的…前任,他听到是我接电话反应特别大,你们不会因为我吵架了吧?”虽然有点茶里茶气的,但这种事还是说清楚比较好,这种毁一桩婚的大罪他可担待不起。

鄂顺算是知道姜文焕嘴里说的‘别的男人’是谁了,说起来还要谢谢孙子羽让他们吵这么一架,不然他也不知道姜文焕心里怎么想的他,也不会下定决心分手了。

鄂顺笑了笑,拍拍孙子羽的肩膀让他安心:“上次喝酒就说过感觉要分,我们俩问题太大了,跟你没关系。”

“那就好。”孙子羽松了口气。

崇应彪:“好了好了,别聊死人,喝酒。”

孙子羽这店规模大隐私有保障也允许带保镖,服务于上流圈层,主要接待一些有闲有钱的富二代公子哥,虽然各项配备都不错,但刚开没几个月还是需要有头有脸的人物撑撑场面在圈子里打出名声,这会现成的哥们在,他提出拍几张照片,回头发在店铺账号上引流,随手的事,另外两个也没意见,于是三人便拍了几张,孙子羽把照片传给运营,长得好看也省事,没多久照片就发出去了。

-

金字塔尖的人际交往是流动且有限的,姜文焕收到朋友发来的照片,接着是一条消息:中间那个灰色衣服的是鄂顺吧?跟人都搂上了,你不管管?

姜文焕一眼就认出是那个包厢,红色沙发上还扔着不知道谁的貂皮大衣,桌上放满酒水酒杯。

他放大看图片里的三张脸,最边上鼻孔看人、歪着身子入镜的崇应彪他见过,之前某个合作见过几次,另外三分之二的画面里,掌镜的男生穿着白色衬衫,袖子挽了半截,领口解了两颗扣子,长得周正清秀,手臂勾着鄂顺的脖子,头发丝都碰上了,鄂顺笑着看镜头,耳朵和颧骨都有些红,他皮肤白,喝酒很容易上脸,一看就是喝了不少。

看来离开他鄂顺过得很好,十年的感情甚至不需要一段时间消化。

姜文焕没意识到自己已经皱起眉,手快脑子一步敲了消息发出去:哪来的照片?

朋友直接转了公众号链接给他:Yu club,最近新开的酒吧,人可多了,我跟几个哥们都订不到包厢,加多少钱都没用,还是鄂小少爷有人脉啊,左边那个就是老板,叫孙子羽好像。

孙子羽。看到这三个字眼,姜文焕心头震颤,拿着手机的手瞬间握紧。

才多久迫不及待地去找那个男人,这就是他说的什么都没有吗?

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姜文焕为此愤怒,却已经失去立场,他现在和鄂顺什么关系都没有,有什么资格管他和谁在一起,不对,就是在一起的时候鄂顺也不让他管,他会烦,会生气,会觉得他限制他,其实他哪里能限制得住,鄂顺要去哪要跟谁,他从来没有办法阻止,作为男朋友连吃醋的权利都被剥夺。

朋友见他半天不回,又发来了新消息:那啥,我就是看到了跟你说一声,你俩要是吵架可别赖我啊…

姜文焕:不会。

朋友:那就好那就好,是我片面了,说不定人家只是朋友,你别多心。

姜文焕:已经分开了。

朋友:?

对方像吃到什么大瓜,消息噔噔噔地弹出来,姜文焕没空应付,反扣手机放到桌面上,仰头靠着办公椅闭上眼。落地窗外的夜景绚烂繁华,霓虹熄灭后,又渐渐冷清。

-

过了几天纸醉金迷的生活,鄂顺疲惫又麻木地重新回到办公室,看着熟悉的桌面,熟悉的电脑和绿植,窗外熟悉的景色,他突然觉得很无聊,这些年陈旧的一成不变的一切都太枯燥了,于是他决心割舍了,这个念头仅仅出现了一瞬就被他牢牢抓住。

尽管助理愁眉苦脸,鄂顺还是让他推掉了所有行程,他驱车回家,在院子里找到了正闲情雅致逗猫的鄂崇禹。

“爸。”

鄂崇禹转头,皱着眉上下打量他,边轻轻摸着腿上趴着的布偶猫边说:“这谁啊,这不是我儿子吧。”

鄂顺无奈地笑了笑,走上前蹲在鄂崇禹椅子边,抬手摸摸小猫的头,猫崽现在是鄂崇禹在养,早些年他常常抽空来看,后面工作忙就越来越少,现在都不跟他亲了。

这只猫是鄂顺和姜文焕刚毕业住在一起的时候养的,不存在分手了就不管娃,当时鄂顺刷多了短视频,也想养只猫,他跟姜文焕提过一嘴,姜文焕没有表现得太热切,他也就没有付诸行动。不过因为本来就想养,所以在看到那条描述得很可怜的领养帖子的时候,鄂顺没知会姜文焕一声就把一个月大的小猫带回家了。

对于没有经验的人来说,养一只这么小的小猫完全是地狱难度,鄂顺养得手忙脚乱,好几次小猫肠胃不好吐完又踩得到处是,全是姜文焕戴着口罩全程善后,鄂顺负责带小猫去医院,回来的时候家里已经干干净净,鄂顺愧疚地讨好他,从背后搂着他的腰说对不起是他没有把小猫养好,姜文焕拍拍他的手让他安心,说没关系。

注意到他这阵子经常戴口罩,鄂顺一问才知道姜文焕对动物皮毛过敏。鄂顺责备他怎么不早跟他说,姜文焕说不算太严重,只是鼻子会有点不舒服,而且他不想扫他的兴。

后来两个人的工作都忙起来,实在顾不上,鄂顺思索再三,还是将小猫送去了鄂崇禹那,还记得鄂崇禹当时连连推拒,还说送回来不出三天就养死。

现在就不一样了。

“我现在有空了,要不我把它接去我那养吧。”

鄂崇禹皱起眉,拍开他摸猫的手呵斥道:“走走走,你有空能有空得过我?”

鄂顺忍不住笑:“不开玩笑了,爸,我有事找您。”

鄂崇禹哼了一声:“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才是我儿子。”

鄂顺站起来走到他身后给他捏捏肩:“爸,这回是正事。”

“什么正事啊,你不是闯了祸来找我的吧?”

“我都多少年没闯祸了,您老人家能不能把对我的刻板印象抛下,嗯?”鄂顺歪头,顺便从内侧口袋里拿出一封信递到他面前。

“什么东西?支票啊。”

“不是,您打开看看。”

“卖什么关子…”鄂崇禹打开白色信封,眉头皱起来,转头看他:“辞呈?你想干嘛?”

“我想出国学习。”

“不行!”鄂崇禹中气十足地果断打回去。

“爸,我是正经学,不是去玩的。”

“我都没几年活头了你还想出国?现在在这都不见你回家,出了国你是打算等我死了再回来给我送终啊?大学的时候让你出国你怎么不出?为了姜家那小子…哼,提到我就来气!”

“爸…您别这么说,我没回来是我不好,可我不是忙吗,我保证出国之后定期给您打视频!”鄂顺竖起三根手指发誓,皱着眉一脸真诚。

“有什么非得出国学,还要辞职?”鄂崇禹叹了口气:“你也要心疼心疼你姐姐,她从早到晚忙,也不肯歇,你一辞职没做完的事要谁来接手?”

“……”鄂顺冲动之举,确实没想到别的,被这么一点,热情就消退了大半,但仍不甘心。

静了一会,鄂崇禹坐到后边的藤椅上,缓缓道:“姜氏最近在忙政府项目,那小子抽不开身,不可能跟你出国,怎么,你们吵架了?”

鄂顺舔了舔嘴唇,有些尴尬地低下头:“没…”

“那你着急出国干什么?你以为我看不出来?我是你爹!你想什么我看不出来?还装!”

“真没有…”鄂顺啧了一声:“我跟他分手了。”

“你跟他分手就分…什么?”鄂崇禹一下站起来,眉头紧皱惊讶地吼道:“分手了?”

“…嗯,”说来还有点不好意思,自己当初怎么信誓旦旦跟爸爸保证他们会一直在一起,现在该打脸还是打脸:“您不是一直希望我跟他分手吗,现在分了。”

“我…”鄂崇禹清了清嗓子,一挥手:“分也行,分就分吧,谁提的要分?”

鄂崇禹了解这个儿子,对很多事的热情都只有三分钟,唯一称得上长久的也就是这段感情了,虽然他一开始反对,可这么长时间也早就默认自己只能有个男儿媳了。

“我。”鄂顺垂眸:“您别担心,没什么事,就是不合适,到底要分的。”

怎么看也不像没事的,鄂崇禹沉默一会叹了口气:“两个人在一起有摩擦是正常的,十年都过来了……算了,你们的事就你们自己解决吧,出国冷静冷静也好,你姐姐前几天跟我提起一个短期项目,你辞职也不合适,就跟着项目团队去那边吧。”

“好。”鄂顺不是小孩子了,看得出鄂崇禹替他们可惜,鄂崇禹向来疼爱他,一开始这段感情他也不看好,现在竟然会露出这样惋惜的表情,鄂顺不禁苦笑,姜文焕在外是把自己的形象经营得多好,连他爸爸这么固执的人都站在他那边了。

-

鄂顺离开这天几个朋友才临时知道他要出国,崇应彪和孙子羽匆匆赶到机场,逮住了还没登机的鄂顺。

“真不够意思啊你,这么突然就要走,也不提前说一声。”崇应彪锤了鄂顺一下。

鄂顺笑着摸摸被打的地方:“项目太突然,没办法。”

“能突然到这么突然,要是今天没正好问你在哪你是不是直接飞走了?”

“我的我的,等回来了再去子羽店里玩,一定请客。”

孙子羽:“你回来了给你接风,肯定是我请。”

崇应彪:“行了,你俩AA请我行了吧,人还没走先打算回来的事了。”

另外两人笑起来。

鄂顺又说:“放心,短期项目而已,估计半年就回来了。”

正说着,听到后面喊他名字的声音,三人齐齐回头,那人小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停下。

“小姚,你怎么来了?”

“哥,你怎么要出国也不跟我说,我今天正好和爸爸去看鄂伯伯才知道,先不说这个了,姜哥在来的路上,他有重要的东西要给你。”姚庶良从曹宗嘴里得知他们分手的消息时还很震惊,作为他们一路感情的见证者,他私心不希望两个对他很好的哥哥分开。

鄂顺愣了下,分手之后他就没再见到姜文焕,现在临行了…要见吗?

崇应彪嫌恶地抽了抽嘴角:“有什么东西不能叫跑腿,非要自己送。”

鄂顺回过神,低头装作看了眼时间,皱着眉笑笑:“应该来不及了,我要走了,你帮我转告他吧,虽然我不记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落在他那,但如果他觉得必须给我的话就寄到城南那栋房子的地址,他知道的。”

“哥…要不你还是等等姜哥,说不定…”

“不等了。”鄂顺摸摸姚庶良的头:“对不起啦,没告诉你是因为事发突然,”他看着所有人,会心一笑:“不过没想到你们都来了,谢谢。”

“真的要走了,回国了再请你们吃饭。”鄂顺提着行李箱挥挥手,转身离开。

姚庶良看着他的背影,遗憾地叹了口气,一转头发现姜文焕正站在不远处,手上拿着一个黑色丝绒的盒子,看样子是都听到了。

那个盒子不会是戒指盒吧。

鄂顺躺在后座,身上盖了姜文焕的外套仍觉得冷,胃里突然翻涌着阵阵绞痛起来,鄂顺皱起眉,整个身子蜷缩在一起,疼得浑身冷汗,模糊的意识让他停留在包厢里,鄂顺喃喃地喊着崇应彪的名字。

姜文焕车开得很凶,透过车内后视镜看到鄂顺张合的口型,他把油门踩到底,以最快的速度到家,鄂顺疼得呜咽,车子的颠簸让他更加难受,反复呼救也没有人理,直到车子终于停下来,鄂顺朦胧中看到有人俯身在他面前,像看到救星,鄂顺下意识地想到包厢里的另一个人,伸手想求他打个120:“孙…孙子羽…请你帮我…”

姜文焕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停下,他愣了,眉头紧紧拧在一起,阴沉地问:“你,想让谁帮你?”

疼出的眼泪模糊了视线,鄂顺看不清眼前的人,额头大颗大颗地流汗,腹部痛不欲生,疼到说话都费劲:“随便…随便谁……”

“随便谁?好…很好。”姜文焕一把把他拽起来,鄂顺浑身无力,一个趔趄倒在他身上,双腿几乎从车里拖着下来。

鄂顺感到身体被粗鲁地打横抱起,小腹抽搐一阵阵钻心的疼,他好像快掉下来了,不得不搂住那人的肩膀,他不能再疼了,再疼会死的。

鞋都来不及脱,姜文焕把他抱进房间重重摔进床里,鄂顺头晕脑胀,这一摔让他眼冒金星,疼出来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姜文焕扯松领带绑住他的手,鄂顺呜咽哼唧,无力地挣扎扭动着,像溺水的鱼,但这一切在姜文焕看来都是欲拒还迎。

“随便谁都可以,鄂顺,你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随便的?哼?”姜文焕粗暴地撕开他的衣服,用力掐着他的脸,似乎要把后槽牙咬碎,巨大的阴影投射笼罩着床上的人,像一只失去理智的野兽。

“疼…好疼啊……”鄂顺感觉下巴要被捏碎了,他用尽全力别过脸,表情扭曲痛苦,当巨物贯穿他的身体时,鄂顺脸色煞白,仰起脖颈,疼痛让他浑身僵硬,他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眼泪流个不停,姜文焕在他身体里逞凶斗狠,像要把他劈成两半,小腹被撞击到痉挛抽搐,撕裂和腹痛的强烈痛苦盖过了酒精的迷幻,鄂顺终于看清眼前的人是谁。

却好像分不清是谁,这一点都不像姜文焕,像个可怕的怪物,好吓人…好恐怖…鄂顺浑身颤栗,宁愿相信这是疼出来的幻觉,可他却听到姜文焕说:“你就这么缺男人,我给你不就够了。”

脑中轰然一声,鄂顺仿佛被巨石砸中,四肢都觉得冰冷。

他怎么能这么说。

鄂顺又看不清了,喘不过气,涌起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全身的痛苦都麻木了,只剩心脏像被千万条细细的钢丝从四面八方收裹包围,最后拉紧绞碎,鲜血淋漓。

疼到晕过去失去意识之前,鄂顺似乎看到姜文焕在拍他的脸,叫他的名字,他不想听,于是闭上了眼,让最后一颗泪珠滚落下来。

再睁开还是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天花板,鄂顺的心猛地沉下去,那种恐怖还未消散,身体机能慢半拍的唤醒,接踵而来的是折磨人的剧痛,脑袋、四肢,腰背,哪里都痛。

“嘶……”鄂顺出了一身的汗,皱着眉长舒了口气,原来孙子羽说的是真的,那酒真的会头痛,更可怕的是这疼痛直接勾起了身体对昨晚的记忆,光是回想就仿佛经历了第二次,肚子也好像又疼起来,他忍不住颤抖,那种濒死的感受他再也不想体会第二遍。

鄂顺反复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姜文焕昨晚是怎么找到他的……对,gps,差点忘了。

“你醒了。”

鄂顺猛地转头。

姜文焕端着碗粥走进来,坐到床边:“医生来过了,空腹喝酒引起的急性肠胃炎,只能吃这些,起来吃点吧。”

“…我不吃!”鄂顺喊出来,嗓音沙哑得难听,他从床上坐起,发现手腕很酸,后面也很痛,全身像被打碎了重组一般。

“别闹脾气,吃。”姜文焕冷着脸拿起粥,舀了一勺送到他嘴边。

姜文焕看他的眼神就好像做错事情的是他,冷漠的表情像是屈尊降贵来服侍的,可凭什么,把他弄得半死,现在却用这种态度,该生气的不应该是他吗?

“你昨晚说的话什么意思?”鄂顺看着他,想问的话问出口,眼睛又酸涩起来。

“什么话,我忘了。”姜文焕淡淡地低头,用唇峰试了下粥的温度,再一次喂到他嘴边:“不烫,吃吧,你不饿吗。”

“……”鄂顺看着他试图翻篇的样子气不打一出来,每次都是这样,每次吵架姜文焕只要想翻篇就会装作无事发生、自然而然地揭过去,可没有得到解决的事是会变成刺深深扎进心里的,就连这次害他这么这么疼,都想装作没事跳过,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不解决,难道他的感受对他来说丝毫不重要吗?

“都说了不吃!”鄂顺一把挥开他,勺子上的粥倒在被子上,碗一倾斜,大半热粥也洒在姜文焕腿上。

“我不信你不记得!昨晚你说了什么,对我做了什么,又是怎么找到我的,姜文焕,你他妈说啊!你到底什么意思!”

“说?”姜文焕平静地看向他:“你想听什么?要我把昨晚的话全重复一次?你真的想听?”

鄂顺皱着眉,面对这样的态度近乎失语,他愣了好久,不敢置信地说:“你真的那么想?觉得我缺男人,我会出轨?”鄂顺眼眶通红,气得笑出来:“哈…你就是这么想我的?姜文焕,我们在一起十年了啊…你对我有最基本的信任吗?”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姜文焕咬着牙,目眦欲裂:“我半夜给你打电话你不接,最后打通了是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你在外面喝得烂醉嘴里喊着别的男人的名字要别的男人帮你,你要我怎么相信!我已经打算装作不知道装作全部都忘了你为什么还要我说!我明明…已经打算全忘了,你为什么还要逼我?为什么?”

“…我根本就没有,我怎么可能做那样的事?”鄂顺颤抖着嘴唇:“昨天不是做了吗?我有没有和别人做你感觉不出来吗?”

“就算那样也不能说明…”

“什么意思?”鄂顺打断他:“那也不能说明我没有过其他男人是吗?姜文焕你他妈怎么能混蛋成这样?我敢对天发誓跟你在一起十年我问心无愧!你呢!你除了怀疑我怀疑我不停怀疑我还会什么?你管我控制我,把你的想法强加在我身上,你让我觉得我是个很差劲的伴侣,可你呢?你就很好吗?我不喜欢自己一举一动都被人监视,我也是个人啊姜文焕!你能把我当成一个人来看吗?”

“我没有想控制你,我没有干涉你的决定你的生活,我只是希望我们能和以前一样。”姜文焕紧紧皱着眉,眼底落寞哀伤:“鄂顺,你跟我在一起很委屈吗?”

“能不委屈吗?”鄂顺一股脑地倾诉,面对终于有了像人一样的情绪的姜文焕,他像是终于找到发泄口,说出的话像收不回的兵器:“换你你不委屈吗?你知不知道你妈妈让我离开你,让我跟你分手,为什么啊?我到底哪里配不上你要被这么像驱瘟神一样地赶?十年,难道这十年来你都没有在你妈妈面前争取过关于我们的事吗?”

“我有的…”

“真的有吗?姜文焕,我们是不是在一起太久了?久到再相处下去只会彼此受伤,如果这样是不是十年前就不应该在一起?”鄂顺脱口而出,说完之后想收回已经来不及了。

姜文焕的眼泪随着他最后一句话滚落。

鄂顺愣了愣,伸出的手无措地停在半空:“姜文焕,我…”

“你还是后悔了。”

“什么…”

“没什么。”姜文焕别过脸抹了把眼睛:“是我的错,对不起。”

鄂顺抬起的手放下来,麻木又无奈地:“你又这样,道完歉就又可以翻篇了。”

姜文焕摇摇头,屏气几秒呼出一口,带着深深的无助和沮丧:“我不知道怎么做,你想要我怎么做…”

鄂顺有很久没有看过姜文焕这样了,像被逼到绝境一样的表情,上一次是姜文焕刚接手姜氏的烂摊子被所有人围攻的时候,已经太久远,这些年姜文焕早就在商场锻炼得老练沉稳,一举一动都透露着上位者的姿态,要不是现在再见到,鄂顺真的快忘了他还有这一面。

是他把姜文焕逼成这样的吗?可他只是把想说的说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他也和姜文焕一样想回到当初的日子。

可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做。

鄂顺低下头,双手交叉,好久,他说:“姜文焕,其实我没有觉得你对我不好,你也迁就我十年了,不对…不止十年了,从我们认识开始你就在迁就我了。”

“但是…可能我们真的在一起太久了。”

“要不试试分开吧。” -

鄂顺一次性把年假都休了,在家里待了好多天,还是感觉很虚幻,他真的和姜文焕分手了,十年的感情,又轻又重,曾经霸占他的精神和生活,让他痛苦过窒息过,也让他沉迷过,说不可惜是假的。

没有预料中的撕心裂肺,真的分手之后鄂顺反而挺平静的,不用思考自己的一举一动是不是被盯着,不用担心自己跟谁接触又会惹谁多心,他自由了,褪去了枷锁,一身轻松。

可人可能就是贱,偶尔,鄂顺会回忆起曾经的点点滴滴,那些美好的回忆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好像那天的争吵是它们的养料。

鄂顺没觉得有什么,他只是尚处于戒断反应中,过段时间就会好的。分手是他提的,现在要是摆出放不下的样子未免矫情做作。

-

'叩叩——'

姜文焕回过神,对门外说:“进。”

新来的实习生抱着文件进来,小男生大学刚毕业,青春洋溢双目清澈,尚未受过社会的毒打。他走到侧边毕恭毕敬地把文件放到桌上:“姜总,师傅说这是城北项目的文件。”

“嗯,你在这等一会。”姜文焕拿起文件翻看,在某处划了几道。

“好的。”实习生双手背在身后等候,余光看到亮着的电脑屏幕,停留在qq的收藏页面,他笑着说:“没想到姜总也玩qq,我还以为您这种商务人士不会用这种软件呢。”

姜文焕顿了顿,移动鼠标清屏。

意识到不妥,实习生战战兢兢地退后一步:“…对不起姜总,我不是故意看的。”

“没事。”姜文焕把文件递给他:“拿给周助,他知道。”

“是。”实习生双手接过,忙不迭地出去了。

姜文焕又点开收藏夹,那是个语音文件。某一年的跨年夜,他和导师同行异地出差,当天鄂顺还在手机上和他抱怨不能一起跨年,姜文焕不知道他当时实际上已经偷跑出校,买了火车票坐了10个小时硬座来见他,那是鄂顺头一次坐绿皮火车,那辆车不知道从哪开过来,一车人都被腌入味了,也不知道小少爷是怎么扛过来,到的时候头发也乱糟糟的,鼻子被冷风吹得通红,围巾被风吹得往后飘,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却笑得像个小太阳,见面第一件事就是抱住他,问他惊不惊喜,还说自己身上很臭,要把他也变臭,姜文焕抱着揉他后脑勺的头发,心脏像要爆开一样填满幸福。

那天很冷,烟花很绚烂,远远地听到人群倒数的声音,他们靠着坐在街道灌木丛旁的瓷砖上,鄂顺拿起手机录音,举在两人中间,笑盈盈地说:“最后三秒我们一起倒数呀。”

姜文焕看着他的笑颜,温柔地点头说好。

最后三秒,他们牵着手一起数三二一,数完,姜文焕转过头,笑着对他说:“新年快乐。”

鄂顺看着他,静静对视几秒后闭上眼主动吻了上去。

亲完两个人的脸都是红的,大冬天竟然出了手汗,眼神四处飘,彼此都害羞得不敢看,尴尬了几秒又同时因为对方的反应笑出来,像两只冬夜里取暖的小动物抱到一起,鄂顺问他:“哥哥,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姜文焕红着耳朵:“会。”

鄂顺嘿嘿地笑了两声,挨着他的耳朵蹭蹭:“你说的哦,就算我闹脾气你也要把我哄好,这是你的责任,知不知道?”

“嗯,知道了宝宝。”

鄂顺不肯跟他去学校那边订的酒店,怕遇到他的导师同学,觉得不好意思。姜文焕匆匆出来,带的钱不多,寒冷天气的施压下,他们进了街对面五十块钱一晚的小宾馆。他们的初夜也发生在这一晚,没有浪漫的花瓣,没有氛围灯,也没有助兴的音乐,只有时冷时热的热水器,嗡嗡作响的老式暖气空调,还有床头放着的宾馆标配廉价安全套和黄色小卡片。

那时候姜文焕的身材还没有现在这样健硕有型,手臂和胸腹只有薄薄一层肌肉,但也够鄂顺羡慕的了,他比姜文焕小几岁,那会正是长个子的时候,怎么吃都不胖。

笨拙又羞涩的初次,本来怕害羞把灯关了,结果发现关了太黑什么也看不见,又打开了,一切都显得手忙脚乱的,连进去都磨蹭了好久,最后因为太生疏,鄂顺喊疼,姜文焕就舍不得再进了,相互打出来后窝在被子里面对面,两个人都枕着手臂,另一手就牵在一起,反正总要碰到才满足。

姜文焕问他:“在这里会不会不习惯?”

鄂顺自豪地说:“有什么不习惯的,火车我都坐过来了!”随后又嘀咕:“可能就是坐太久了屁股痛才做不下去的…”

姜文焕笑了笑,又不好意思地说:“是我太弱了,我看视频里别人做都很爽…”

鄂顺扑哧一声笑出来:“什么呀,第一次不顺利才正常吧…这种事你要是很熟练我才要生气呢…”

姜文焕摩挲着他的手:“嗯…谢谢…”

“我可不是安慰你,我说的是真的啦…”

“好好…”

姜文焕从回忆中抽离,嘴角不自觉扬起的弧度也慢慢减淡,他今天是偶然想起那段录音的,当时鄂顺千里迢迢来只待了一晚就不得不走了,第二天姜文焕收到他用火车断断续续的信号艰难传送过来的音频文件,在那声'知道了宝宝'之后戛然而止,不到一分钟的音频,连收音都很差,满是背景的杂音,烟花声和电流的滋滋声,却能一秒将他拉回那个甜蜜的夜晚,此刻听来只剩心酸。

他答应会把他哄好的,但食言了,他不知道怎么哄,鄂顺也不想好了。

那时候还有些腻歪的称呼,随着逐渐成熟也慢慢不再叫了,好像好多东西都在不知不觉中流失,毫无意识,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也无从补救了。

姜妈妈觉浅,休息不到一个小时就醒了,在卧室里低声喊人,门没多久就打开,姜文焕推着轮椅进去,姜妈妈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走了,吃饭了没有?”

姜文焕俯身扶起她:“还没有,我扶您去吃饭。”

“好。”

餐桌上,姜文焕盛了碗粥放到姜妈妈面前,姜妈妈微笑着说:“你也去盛一碗,吴妈手艺很好。”

“不用了,还不饿。”姜文焕坐在侧边静静等候。

吃了不到一半,姜妈妈放下勺子,抽了张纸巾,折叠后优雅地在唇上按了按,看向姜文焕:“有话就说吧。”

姜文焕开门见山:“您跟鄂顺说什么了?”

姜妈妈正欲开口,姜文焕就先一步又说:“不要说只是随便聊聊。”

姜妈妈沉默一会,道:“你都知道了还问妈妈。”

“您前天不是这么说的,连基本的诚信都没有吗?”

“这不是交易,我是你妈!”姜妈妈皱着眉激动地说:“我希望自己的孩子当个正常人有什么错?”

姜文焕看着她的眼睛,平静地问:“您认为我是不正常的吗?”

“…妈妈不是这个意思,”姜妈妈握住他的手,恳求地歪头对他说:“焕儿…你跟他分开吧,就当了了妈妈的心愿,他还年轻,他们家里人以后也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的。”

姜文焕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别过脸将手抽回:“这种话您说过太多次了,我可以听无数次,但鄂顺只有今天一次。如果您不喜欢他,我不会再带他来打扰您。”他站起身:“我先走了。”

“焕儿!你回来,妈妈知道了,妈妈不会再说了,你回来!”

就像狼来了听多了一样,姜文焕也不再信了,他身心俱疲地走到门外,正好碰见闻声回来的阿姨,点头说了声:“好好照顾。”

阿姨应了声诶,急忙进去了。

-

鄂顺回到家,脱了鞋一头扎进柔软宽敞的沙发里,他蜷缩着,常年挂在椅背上的毯子拉下来盖在身上,心中止不住地酸涩,如果现在没忍住发出点哭声的话他肯定会忍不住大哭一场。

他开始胡思乱想,甚至觉得姜妈妈今天说的话姜文焕是知情的,反正他看起来很站在妈妈那边,也对,能站他才怪了,这可是人家亲妈。

从小到大,鄂顺还没被这么看不上过,枉费他为了今天见面推了大半天的行程。

兜里的手机嗡嗡地震起来,鄂顺没有心思接电话,烦躁地闭上眼无视,可手机停了又震停了又震,没完没了。

“靠!”鄂顺大喊了一声,从沙发上坐起来,拿起手机接通,怒气冲冲地:“喂!干什么!”

“操,吓老子一跳,你丫的吃炮仗了?”

“…?”鄂顺一愣,拿开手机看了眼屏幕上的备注,又重新靠近耳边:“崇应彪…怎么给我打电话?”

“怎么给你打电话,你回消息我能给你打电话?你现在在哪呢?”

“我…”

“吞吞吐吐的干啥呢,我现在离你公司就五分钟,你在不?”

“没,我在家。”

“哦,远吗?发个定位给我我接你去。”

“不是…”鄂顺有点混乱:“去干嘛?”

“喝酒啊,死老头子派给我那活终于完了,怎么,我回来本来应该是你来接驾,现在亲自去接你你还不乐意出来了?”

鄂顺想了想:“…那你来接我吧,我把地址发给你。”

“行,快点啊。”

鄂顺和崇应彪是高三升大学中间那段时间在一个夏令营认识的,那会不熟,只是打过照面的关系,后来崇应彪为了躲老爹管束偷偷把大学志愿从北方随便改到了南方某大学,正好就是鄂顺的大学,作为唯一的熟人,稍微熟悉了一些,但仅一个学期就被逮住转走了,巧的是前几年因为工作偶然有接洽,就断断续续又联系上了,虽然怼来怼去,但近几年关系就一直不错。

崇应彪接上鄂顺,开着骚包的红色超跑在道上疾驰吸引了一众目光,没多久就到了一家氛围很好的酒吧,门店外墙巨大的涂鸦十分吸引眼球,崇应彪看起来是熟客,一进门吧台后面长相清秀的男生就过来打招呼,崇应彪轮流给俩人介绍:“这孙子羽,我发小,也是这家店老板;这鄂顺,我大学同学兼合作伙伴。”

相互道了好,崇应彪一手揽一个,薅俩人一块去楼上包厢喝酒:“我存你这几瓶酒今天都开了!”

包厢隔音很好,一面是透明的玻璃,可以俯瞰楼下的舞池。边喝边聊,几杯下肚,崇应彪也看出鄂顺心情不好,打了下他的肩膀,揶揄道:“怎么回事今天,奔着喝穷我来的?”

鄂顺笑了下:“喝得穷你也算大功一件。”

“滚你的,我喊你出来开心你喝闷酒来了啊?”

鄂顺摇摇头,低下眼又喝了口酒。

孙子羽提醒道:“这酒后劲大,照这么喝下去明早醒了头疼。”

崇应彪碰了碰鄂顺:“听见没,你明天不上班啊?”

鄂顺闷闷地说:“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

崇应彪啧了一声,一把挡住他又要送到嘴边的酒杯:“我这么好的酒你这么喝都糟蹋了,你这个喝法我喊人给你抬两打哈啤你可劲造。”

孙子羽笑笑:“我们这没有哈啤。”

“诶,哈啤都没有,低端了啊。”崇应彪指了下他。

鄂顺看他俩二人转似的也笑了,放下杯子:“这么喝确实浪费了,要不送点便宜的上来吧。”

“操,你看不起谁呢,不怕头疼你就喝,喝死了给你送医院。”崇应彪骂道。

鄂顺喝得有点上脸了,脸颊红扑扑的,笑着摇摇头:“没事。”

“哎我天,你可别笑了,比哭还难看,”崇应彪看得难受,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到底怎么了,又跟你家那口子吵架了?”

“……”隔了好一会,鄂顺缓慢地点点头:“应该要分了。”

“怎、啥?”崇应彪一愣,他虽然觉得姜文焕是个整天穿西装的装货,但也知道他俩在一起十年,这不是一般情侣能坚持的:“这么严重,他怎么你了?”

“他没怎么我,他妈妈不同意我们在一起。”鄂顺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盯着酒杯,没忍住拿起来一次性喝了个干净,犹嫌不够,继续往杯里倒。

“够了,水牛啊你。”崇应彪给他拦住,从他手里把酒抢走:“他妈不同意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怎么的突然开始在意了。”

“我今天见她去了,她当面跟我说不希望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鄂顺不受控制地瘪嘴,又深呼吸一口:“还挺难受的。”

“靠,当面说啊,姜文焕呢?他死了?还是就那么看着啊?”

“他不在。”

“他死哪去了让你一个人面对他妈?这谁的妈到底?”

“你别这么说…”

“本来就是,分了好,十年跟一个你也不腻。”

即使心里怪罪姜文焕,也知道崇应彪是在替他说话,但听到这些时鄂顺又免不了俗:“其实他挺好的…”

“哎我真是操了...”崇应彪气得喝了口酒:“那我祝你俩百年好合,共创下个十年。”

鄂顺抿了抿嘴,低下头小声说:“对不起...”

崇应彪恨铁不成钢地摆摆手:“算了算了,整这副样子给我看干嘛。”

“……”

气氛一时安静得诡异,孙子羽第一次和鄂顺见面,对这事不好发表看法,只好不出声。好半天,崇应彪看这一个两个都像闷葫芦似的,又长叹口气,骂了句脏话,道:“你俩的事要不要分你自己看着办,你什么都不缺,干嘛非得一棵树上吊死,你要是跟他分了想找下家尽管call我,保证给你找几个成色好的,分分钟让你忘掉他。”

孙子羽幽幽来了句:“彪哥,你这话说的有点像拉皮...嗷!”

崇应彪拍了下他的后脑勺:“你才拉皮条。”

鄂顺笑着看他俩闹,顺势又喝了几杯,酒精后劲逐渐麻痹大脑后他觉得轻松多了。

后半场鄂顺和崇应彪都喝得烂醉如泥,崇应彪喝多了就侃大山,经常前言不搭后语,上一秒说去南极看北极熊,下一秒就能骂亲爹骂十分钟不带重样。孙子羽知道他喝完酒的尿性,特地没怎么喝想着照顾两个,好在鄂顺喝完酒只是靠着沙发闭着眼安安静静的,他只要把崇应彪扛到他的休息室就行了。

孙子羽深呼吸一口,俯身扛起崇应彪的一只手臂,用力一抬,不仅没拉起来,崇应彪一用力,又把他整个拽倒了。

“卧槽...”好在压在崇应彪身上不咋疼,孙子羽手臂下意识地撑桌子,不偏不倚地按到服务铃,不出一会,门就被打开了,好像一早就有人守在门外似的。

孙子羽往门边看,顿了顿,装作若无其事地对他说:“来得正好,过来搭把手。”

穿着服务员制服的男人咬了咬后槽牙,大步走近一把把躺在崇应彪身上的孙子羽拉起来,孙子羽往后趔趄了一步,攥了攥被抓的有点疼的手腕,看着辛甲轻易地把崇应彪扛在肩上不由得在心里感叹,大块的还得大块的扛,不能为难他这种弱小无助的散打选手。

辛甲黑着脸:“送去哪。”

“哦,送我休息室,把他扔里面床上。”

辛甲脸色更差,皱着眉压抑着怒气,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又问了一遍:“送哪?”

孙子羽双手交叠看了他一会,走上前:“不乐意我自己来,你爱干嘛干嘛去。”

孙子羽伸出的手落了空,辛甲侧过身:“我来。”

孙子羽挑了挑眉收回手:“小心点伺候。”

看着人不情不愿地把人带走,孙子羽哼笑一声,回头去照顾好照顾的。

鄂顺靠着角落,乖乖低着头,耳朵和脸颊红了一片,微微撅起的唇瓣染了酒水显得亮晶晶的,嘟出一点儿脸颊肉,要不是崇应彪说他俩大学同学,说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孙子羽也不意外。

“诶,哥们,醒醒。”孙子羽轻轻拍他的脸,鄂顺无意识地皱了下眉,咂摸咂摸嘴唇别过头,孙子羽有点没招,他的休息室被崇应彪睡了,要给鄂顺送酒店去吗?

'嗡——'

鄂顺腿边的手机震动的声音,来得正好。孙子羽凑上前看到备注上的爱心,想也知道是谁,他片面地对这个素未谋面的人印象不好,可鄂顺也不能在这待着,犹豫再三,孙子羽还是拿起手机,刚要接通就因为太久没接自动挂断了,锁屏显示二十多个未接,孙子羽啧啧两声,手机随即又震起来,新的电话又打过来了。

这么孜孜不倦,那就勉为其难接一下吧。

孙子羽滑动屏幕,先听到对方的声音:“鄂顺,怎么不接电话,你在哪?”

“他醉了。”孙子羽说。

听到不属于号主的陌生的声音,姜文焕停顿的几秒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不安和愤怒瞬间溢满,捏着手机的手用力到发白,好像隔着电频在掐谁的脖子:“把电话给他!”

“我操…”孙子羽被吼得抖了一下,差点没拿住手机,他皱着眉重新靠近听筒:“我说他醉了,你没听到吗,他说不了话,”孙子羽看了眼鄂顺,报复似的故意说:“你不知道他喝醉了什么样吗?他现在…睡着了。”

姜文焕双目猩红,咬着牙一字一顿:“他在哪?”

“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是他谁啊?”

“我再问一遍,他在哪。”

处于暴怒边缘的声音隔着屏幕都让人不寒而栗,孙子羽咽了口口水,咳嗽两声:“他在Yu club的包厢,至于是哪一间,你自己找吧。”

孙子羽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把手机放回鄂顺身边,一转头被身后的视线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在这的。”

辛甲冷着脸:“刚刚。”

孙子羽点了下头:“搬完了?”

“他走了。”

孙子羽皱眉:“走了?去哪?”

“不知道。他自己醒了就走了。”

“靠,他喝了酒啊,不会开车去了吧。”孙子羽着急忙慌地跑出去,手臂却在包厢门口被辛甲一手握住,孙子羽皱眉:“干嘛?”

“他没开,门口有等着接单的代驾,我给他叫了。”

“…哦,那行。”

辛甲还是抓着他的手,恶狠狠地看了眼沙发上的鄂顺,又转头看他:“这个呢?也送到你床上去?”

“这个不用。”孙子羽即答,下一秒发觉手上被箍得更紧,他转过头,好笑地看着他:“干什么,吃醋啊?”

辛甲看着他没有说话,又恼又酸,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再用力点,把我手薅下来来。”孙子羽把胳膊往他身上靠,辛甲不爽地舒了口气,放开他的手。

“不就睡过一次…”孙子羽嘀咕一句,又叉着腰训他:“我告诉你啊,你老这样要是影响到工作,我可不会顾念什么,到时候你就给我收拾东西滚蛋。”

“……”

“听见没有?”

辛甲沉默几秒,垂眸点了下头:“我知道了。”

“下去干活吧。”

辛甲正要走,孙子羽又想起什么叫住了他:“回来。”

辛甲回头,用眼神问他,孙子羽说:“你别下去了,就在这守着,一会有人来你就拦住他,也别真拦,你就……”孙子羽眼珠子转了一圈,笑起来:“你就半推半就,最好让他摔点杯子酒什么的,差不多就让他把人带走,记得要名片啊,我要索赔的。”

“…好。”

想着能讹一笔,孙子羽心情颇好地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干。”

“……”

辛甲不负众望地'拦住'了姜文焕,姜文焕也堪称桌面清理大师,把东西摔了个七七八八,留下一张名片和辛甲青了的嘴角扬长而去。

“今天叫我来什么事?”鄂顺一进门就瘫倒进沙发里,慵懒又疲惫地伸了伸懒腰,闭眼仰着头:“快说吧,说完我眯一会,晚点我还要出去吃饭,累死了…”

姜文焕站在一旁看着他,鄂顺等了一会见他没开口,这才慢悠悠地掀开眼皮,皱着眉问:“愣着干什么,你别这样高高在上地看着我行不行?我又不是你员工。”

姜文焕瞟了一眼他脚上穿着的鞋,鄂顺捕捉到垂眸的动作,一时心虚,进门脱鞋这事姜文焕跟他说过很多次,但十年来他就算被提醒、因为这件事无数次小吵拌嘴,不知怎的还是会忘,倒像是故意似的。

刚在一起的时候鄂顺还能撒撒娇蒙混过去,姜文焕也会一次又一次相信他'下次一定'的说法,日子长了就不免变得不耐烦,双方都是。

就像现在,鄂顺除了被揪住错处的难堪和不爽之外已经没有丝毫悔意,像还没开始吵架就已经落了下风。

“你昨天去哪了?”姜文焕把目光转向他,眼神淡漠,看不出什么感情。

这让鄂顺觉得像被审问。

“怎么了?”鄂顺不耐地抿了抿唇,从沙发上坐直,双手交叠抬眼看他:“我手机里的定位你不是看得到吗?”

“我没有看。”

“那你装来干嘛?”鄂顺根本不相信他说的没有看,姜文焕对他的控制欲和占有欲他早就领教过,连他手机里的gps都是悄悄装上的,一开始并没有告诉他,等到某次他不小心摔坏手机被热心的朋友拿去维修的时候才无意中发现,当时沉浸在热恋中的鄂顺甚至没有因此发火,而是感到甜蜜,慢慢到后来在朋友面前无意中提起,朋友们惊讶地说'这也太恐怖了吧',鄂顺才有种后知后觉的恐惧和不适。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在一起的时间长了,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对彼此已经了解到不能再了解,频繁见面反而缺少耐心,相看两厌。这么聊下去,又要吵架。

“我去给你倒杯水。”姜文焕想及时止住这种剑拔弩张的氛围。

“我不喝,”鄂顺站起身:“你说不说,不说我走了。”

姜文焕脚步停住,似乎叹了口气,再转过头时脸色已经比刚刚冷了几分,语气严肃,眼神充满威压:“坐下,今晚不准出去。”

“凭什么?你现在要限制我人身自由了?”

“你不能再喝酒。”

鄂顺冷笑一声:“不是不知道我昨晚去哪了吗?”

“……”

面对他的沉默,鄂顺丝毫不意外,挖苦道:“看了就看了,有什么好不承认的,最烦你这样。”

“坐下,我们好好谈谈。”姜文焕这么说,自己却没有先坐下,鄂顺当然不会乖乖听他的话,先坐下像是示弱,两人之间好似进行着某种无声的较量。

鄂顺在心里读秒,二十秒钟的沉默竟然如此漫长,他还偷偷读快了,最后,他还是失败,很用力地呼了口气,用发出的声音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坐到沙发上手撑着脸,扭过头不去看他。

姜文焕慢条斯理地坐到旁边的单人沙发上,问:“晚上去做什么?”

“你觉得呢?”

“是我在问你。”

“…”鄂顺转头:“出去乱搞,满意了没有?”

“鄂顺。”姜文焕表情不悦。

“就是出去吃饭,我进来的时候不是第一时间就说了吗?”不知不觉,鄂顺又提高了音量,不受控制的,几乎是习惯性、下意识的行为。

“跟谁?”

“你有完没完?”鄂顺皱起眉,他最烦姜文焕问这问那,姜文焕每次都很冷静,从简单的对话到把他惹毛,能从始至终都保持自如,他越沉着,越衬得他像个疯子。

“你想知道就自己去查自己去问!我身边不到处都是你的人吗?用的着这么审问我?”

姜文焕眉头微蹙:“我没有审问你。”

“算了,你只会这样,我跟你聊不下去。”鄂顺站起身,这次没有给他挽留的机会,他大步往门走去,砰的一声,屋子里回归寂静。

姜文焕还坐在那,片晌,低头揉了揉眉心。

坐到车里的鄂顺同样烦躁,他咬紧后槽牙,锤了下方向盘泄愤,抬头看着价值不菲的别墅,一股心酸涌上心头。

一年前他还住在这里。那么大的别墅只有他们两个,本来有住家阿姨,不过后来因为撞见他们接吻,鄂顺臊得慌,跟姜文焕撒娇不要阿姨了,还说自己可以做家务,那时候他很年轻,他们感情正好,姜文焕当然不会拒绝他,也当然不会让他做家务,于是没了阿姨,必要的家务活都落在姜文焕身上,现在回头看,大概无法想象这位大总裁撸起袖子戴着围裙的样子,但鄂顺是确确实实见过的。

再后来那几年,姜文焕越来越忙,忙到没有时间做家务,就变成了家政阿姨在周末定时来,尽可能地保证家里没有其他人,直到现在别墅里也只有周末那一两个钟有人来。

鄂顺一年前搬出去后,越来越冷清。

那次吵得很凶,不然鄂顺也不会一气之下搬出去,好在他离了这也有大把地方可以去,姜文焕大概是知道这点,所以才一直没提出让他搬回来。

为什么吵来着?好像因为姜文焕又觉得他跟某个朋友感情好得太过,简直无厘头,一起吃顿饭喝个酒就叫好了?况且当时身边还有很多人,又不是他们单独在一起。

姜文焕每次都会以询问的方式,问他和谁的关系是不是太好了,一开始鄂顺觉得这样说话也没什么不好的,起码是沟通嘛,但后来他意识到,不论多柔和的言辞,包裹下的还是怀疑与质问。

鄂顺也反思过自己,为什么姜文焕对他如此不信任,难道自己没有给足他安全感吗?可这种说法根本站不住脚,他从来不隐瞒自己有对象的事实,也会主动介绍姜文焕,身边熟悉的朋友都知道他们在一起很多年,可在一起这么多年,认识就更久了,他是什么样的人姜文焕不知道吗?

十年时间,从喋喋不休到话不投机,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无从梳理,越来越糟。

现在跟姜文焕待在一起他只觉得窒息,可从他身边逃离后,也不觉得舒服。鄂顺深深看了眼这栋房子,不回来也好,现在距离都不能产生美了,越靠近越丑陋罢。

汽车启动,鄂顺开车离开这里。他后悔开这辆车了,黑色卡宴,他不喜欢,太沉闷了。这辆车是他刚开始学习公司事务的时候姜文焕给他挑的,他说他刚进公司,又是人尽皆知的鄂小少爷,太高调容易惹人非议,最好不要开那些花里胡哨的超跑。鄂顺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看在姜文焕的面子同意了,隔天姜文焕就开着新车来找他,亲自把车钥匙送给他。

因为是他送的,鄂顺感动得眼泪鼻涕一起流,姜文焕那会哪有钱,姜桓楚突发病逝,留下了尚在运行中的大项目,几个支系亲戚都妄想着把控姜氏,处处打压这个接班人,买通了各大钢材供货商停止供货,目的要项目停摆,一旦工程没有按时完工,巨大的损失、天价的违约金,还有丧失的信誉,每一个都是致命打击,姜文焕顶着压力,四处贷款抵押,联系国外的钢材公司,走各种流程手续,忙得焦头烂额饭都没时间吃,鄂顺至今也不知道他哪来的钱给他买车,明明如果项目不顺利,他就得欠下几辈子都还不完的债。

他还记得姜文焕跟他说,这是庆祝他开始工作的礼物,搞得他像什么花天酒地不干正事的二世祖,虽然他是被家里保护得很好,天塌下来也有家人顶着,父亲不重男轻女,谁有本事谁继承家业,年长十多岁的姐姐有能力,他又想躺平,只图个有钱花有家回,自小他就没什么压力,唯一要说的话,大概是和姜文焕在一起这件事,鄂崇禹一开始不同意,但拗不过鄂顺喜欢,又看到姜文焕真的做出成绩,后来索性不管了。

鄂顺自小就众星捧月,没费劲讨好过谁,此刻却觉得自己很可笑,他特地开了这辆车来,可惜姜文焕也没看见,自娱自乐,自取其辱。

他都多久没开这种几百万的车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落魄了。

在今天见面之前鄂顺是真的没有想和姜文焕吵架的,他说自己累也只是想姜文焕安慰一下他,像以前一样抱抱他,问他怎么了,可姜文焕第一句就是质问他昨晚去哪了,他去哪?不过是个年轻客户,选的地方也更年轻化,他陪着多喝了几杯,还没十二点就被助理扶走了,其实哪怕他多喝一点待久一点又有什么所谓,反正助理、司机,连他身边的秘书都是姜文焕的人,鄂顺怀疑就算姜文焕要窃取他们公司的机密都是轻而易举,那么多双眼睛替姜文焕盯着他,换句话说,再怎么样他都不会出事。

鄂顺驱车回了公司,心情依旧烦躁,助理递上来的文件他匆匆扫了几眼就皱着眉打回去:“都说了先把预算方案给我看,没有预算看这些有什么用?浪费时间,都是第一天上班吗?”

“是。”助理低着头把文件拿走。

如果不是办公室门会自动缓速,鄂顺关门时的声响应该会被所有人听见。他坐到办公桌前,开了电脑,手放在鼠标上,手指焦躁地轻点着,好半天都没操作什么,回过神来,鄂顺深呼吸一口,拿起一旁的文件,努力让自己分神。

要是年轻的时候他绝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用工作麻痹自己,虽然也有点迫不得已,眼看他也快三十了,早就不是一心烦就买醉的小孩子,认真工作几年,经手越来越多的东西,无形之中他和姜文焕也越来越像了。

到五点半,鄂顺看了眼时间便站起身,他晚上有约,现在就得走了,去和姚庶良吃个饭,姚庶良这些年都待在国外,这回刚回来就联系他了。

鄂顺到的时候姚庶良已经等着,从小一块长大,很久没见也不生疏,有一搭没一搭聊了近况,姚庶良说他在国外结婚了。

鄂顺拿着杯子的手一顿,有些意外地转头看他,姚庶良眉眼弯弯,说起结婚的事肉眼可见地心情好,鄂顺笑了笑,打趣道:“和哪个?”

“什么和哪个呀…”姚庶良不好意思地移开眼神:“还是他。”

“还是他啊,”鄂顺故作遗憾,揶揄道:“我以为你找了金发帅哥呢。”

“没有啦…”

看着他泛红的耳尖,鄂顺眼神变得柔和,想当初一个乖乖好学生一个长发社会人士,他还一度反对这段姻缘,幼稚地劝诫姚庶良要找就找姜文焕这样的,温柔体贴,而不是找个八杆子打不出一个响屁的闷葫芦。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反倒是人家恩恩爱爱还领了证,他和姜文焕陷入这样难堪的局面。

早些年感情好那会,鄂顺也跟姜文焕提出过去国外结婚的想法,哪怕在国内不具有法律效应,就是图个仪式感,姜文焕答应了,但那时候忙,一直往后推,搁置了一段时间后,比起领证,更快的是姜妈妈得知儿子和男人搞在一起的消息,姜妈妈的精神本来就不太好,需要定期看医生和吃药,得知这个消息后据说是崩溃了,鄂顺没有亲眼见到,只是听说,姜文焕那时候没让他见姜妈妈。

即便鄂顺有几次都提出想见见姜妈妈,他对这件事是很乐观的,觉得只要坐下来好好聊聊,让姜妈妈看到他们在一起的决心,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但到现在鄂顺也没见过她,因为这事结婚的事也永久搁置了。所以听到姚庶良说他和曹宗结婚的消息,鄂顺是羡慕的,曾经他也想要,不过没办法,人生哪有什么都如意的。

“恭喜你啊,这么不声不响的证都领了,怎么样,这回暂住还是常住?暂住的话要不要住我那,有空房间。”

姚庶良笑着摇头:“我们不算常住但也不短,他有个工作要跟国内这边对接,待个两三个月就尽早回去,那边还有小猫等着我们呢,寄养太久也不放心。”

“那你们住?”

“回国之前已经联系家政公司把家里打扫干净了,挺方便的。”

鄂顺点点头:“那挺好的。”

“不过哥,你刚刚说的话…你没和姜哥住在一起吗?你们…”

“想哪去了,”鄂顺打断他,低头抿了口茶:“我就是搬出来了,离公司近。”

姚庶良松了口气,放心笑起来:“那就好。”

“没你俩好,喜酒没喝上就算了,怎么喜糖都没一颗?嗯?”

“谁说没有!”姚庶良从身侧的椅子拿出一份礼盒,笑着递给他:“特地带给哥的礼物,别人都没有。”

“真的?算你有良心啊…”

一顿饭吃完,鄂顺的心情好了许多,离开的时候还看到曹宗把车停在侧边,站在车门边等人,看样子是到了之后就在等,见姚庶良出来便迎了过来,简单和他打了个照面后把人接走了。

十一月的天已经很冷了,天黑得早,显得愈发萧瑟,鄂顺站在餐厅门口,风呼呼地吹起他的大衣衣摆,他想起某一年的冬天,车载广播里的女声播报着这一年是个严冬,气温创近十年来新低。

那天下着大雪,路面滑溜溜的,灌木丛盖了厚厚一层积雪,鄂顺早八上课太困,一个不小心就摔倒崴了脚,在冰天雪地里躺了几分钟,身边的同学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在玩行为艺术,赶紧给他扛起来抱医务室去了,姜文焕也不知道从哪得到的消息,买不到车票,就请了假从另一个校区坐六个小时车过来,路上就堵了快两个小时。

鄂顺疼得满额头出冷汗,咬牙硬忍着,见到风尘仆仆的姜文焕还以为是自己疼出幻觉了,直到姜文焕走到床边坐下,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停住又收回去,双手搓得热了才重新碰他,接触到掌心温度的那一刻,鄂顺的眼泪鱼贯而出,铜墙铁壁都碎成渣,他委屈地瘪着嘴,声音带着哭腔,像是得到庇护的孩子:“姜文焕,你来了…我好痛啊呜呜……”

姜文焕皱着眉,温柔地抚摸他的脸,指腹替他拭去泪水,点头轻声说:“我来了,怎么摔的,不哭了…”

鄂顺抽抽嗒嗒地给他解释经过,伸手要抱他,姜文焕倾身让他勾住自己的脖子,鄂顺问他什么时候走,姜文焕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告诉他他不走,在这陪着他。

一阵风,鄂顺打了个哆嗦,从回忆中找回神智,低头吸了吸鼻子,转身朝停车的地方走去。

刚坐上驾驶座,兜里手机就响了,鄂顺看着屏幕上显示的爱心备注愣神,这是从他确定自己心意时改的,比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久半个月,这么多年来也没改过。

或许是刚刚见证了别人幸福美满的感情,鄂顺心里柔软了许多,接通了电话,没有主动说,只是听着电话那头的呼吸声,几秒后,姜文焕的声音通过听筒传来:“喂?”

“…”鄂顺顿了顿,也回了个喂,姜文焕今天找他过去应该是有事的,只不过白天没两句就吵起来,没机会听到。

“你现在…”姜文焕话到一半停下来,他本想问鄂顺在哪,又想起他今天这么问已经惹他生气了,便换了个问题:“你现在有空吗?”

鄂顺闷闷地嗯了一声:“有空。”

“我妈想见你,你愿意吗?”

鄂顺脑中轰的一声,手机没拿稳掉到座位上,电话另一头的姜文焕听到杂音蹙起眉,等鄂顺着急忙慌地把手机重新拾起来,姜文焕已经在说:“…就算了,我跟她说一下。”

“我见,不用,我去见她,什么时候?”鄂顺有些语无伦次,这是姜文焕第一次让他去见他妈妈,他太高兴,连同今天所有怨气都散得一干二净了。

姜文焕停顿几秒:“明天有空吗?晚饭。”

“有,有空,就明晚吧。”鄂顺应下来,又想到什么,忽然怔愣了一下:“本来是今晚吗?”

听到姜文焕说的那声嗯,鄂顺沉默几秒,低头叹了口气:“对不起。”

姜文焕还是很温柔:“没关系。”

“那明天…”

“我去接你下班,好吗?”姜文焕又说:“最近你都不让司机接送你。”

鄂顺刚想说好,后半句就让他升腾的热情降下来,他有不爽,忍着没有发作,就当没听见:“不用了,你告诉我地方,几点碰面,我去就行。”

电话那头沉默几秒,说了声好。

“没事我就挂了。”

“好。”

-

第二天鄂顺提前半个小时到,看到旁边停着的姜文焕的车,默默松了口气,他还怕自己到了姜文焕还没到,届时要跟姜妈妈说什么,莫名有种丑媳妇见公婆的局促。

姜妈妈身体一直不好,鲜少露面,早些年鄂顺也只在宴会上陪同父亲姐姐的时候见过姜爸,这回头一次见姜妈妈,鄂顺像个毛头小子,光是挑衣服就问了好几个人,最后选了票数最高的杏色毛衣,显得乖。

因为事发突然,没来得及提前订礼物,鄂顺有点怨姜文焕没有提早跟他说这些,本想送些补品水果,又觉得太老套,况且姜妈妈既然身体不好,想必看到药都直皱眉,思来想去,鄂顺另辟蹊径,花了大价钱找设计师朋友买了双鞋,要矜贵典雅还好穿,昨晚上打视频电话隔空挑选,鄂顺一双又一双地看,哪个都不满意,愣是折磨了朋友好几个小时才逼出人家新到手的纯手工限量,鄂顺一眼相中,朋友也说这双跟不高而且很稳,孕妇都能穿,鄂顺便拍板定下,联系了人直接把鞋连夜空运到他手上。

鄂顺觉得自己聪明坏了,人人都送补品燕窝,可女人到老都是爱美的,而且他特地找了以前的新闻版出来,年轻时和姜爸爸站在一起的姜妈妈是个大美人,如此一来他这份礼物也算是与众不同了吧。

深呼吸一口,鄂顺提着盒子下车,前院的小铁门开着,中间一条小径,两边的花草被照料得很好,他驻足看了一会,心里想着往前去按门铃还有点紧张。

就在这时候,姜文焕推着姜妈妈从花园另一边走出来,见到鄂顺,问:“你来了,什么时候到的?”

轮椅上的女人一头白发,身材消瘦,眼窝凹陷进去,双眼皮松弛耷拉下来,显得愁容满面,腿上放着毛毯,后背也披着毯子,双手搭在腿上,隐约露出的手腕纤细,一身素色,冷漠淡然。

鄂顺一愣,整颗心都凉了半截,急忙把拎着的礼物背到身后去,磕磕巴巴地:“呃、嗯,来了,就刚到,”鄂顺看向轮椅上消瘦的女人,弯腰低头,毕恭毕敬地:“阿、阿姨好,我是鄂顺…”

“嗯。”

声音有些沙哑,鄂顺抬眼看了下才确定是谁在说话,姜文焕跟他眼神对视,微微点头安抚他,随后低下头俯身对姜妈妈说:“外面冷,我推您进去吧。”

姜妈妈点了点头,姜文焕推着她进屋,从鄂顺身边经过,回头给他递了个眼神,示意他跟上来,鄂顺回过神,也小步跟上去。

完蛋了,是不是看到包装袋上的高跟鞋logo了,怎么这么倒霉啊…

没有备用方案,鄂顺骑虎难下,只得拎着礼物像个鹌鹑一样跟在侧后方。

到客厅,在姜文焕的搀扶下,姜妈妈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坐到沙发上,鄂顺局促地站在一边,想帮忙也无从下手。

姜文焕倒了杯茶递给她,姜妈妈接过,道:“都坐吧。”

鄂顺看姜文焕坐下了才敢坐,微微低头手指捏着手指,屋里安静,他如坐针毡。

姜文焕主动打破沉寂:“妈,这是鄂顺,您不是想见他吗。”

鄂顺能感受到这句话说完之后那落在他身上的视线,莫名给他心里压了块石头,姜妈妈无声打量着他,好一会才慢悠悠开口:“长得挺白净,像个女娃娃。”

鄂顺抬眼,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笑容就先攀上了,他就知道是他多虑了,从小到大就没有长辈不喜欢他的,他可会讨长辈欢心了。可接着,他又听到同样的声音说:“怎么你就不能干脆找个女娃娃呢?”

“妈。”姜文焕蹙眉。

鄂顺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姜文焕,但姜文焕没有看他,错失了他的求助。若是再年轻几岁,鄂顺一定会明媚热烈,张狂大胆地说男人跟男人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好的,说他们是真心相爱的,说他的家世不差,他们是相配的。可现在他已经二十九岁了,没有少年人的一腔孤勇,面对这个这么多年来一直像心结一样的长辈,鄂顺犹豫了,最后选择成为一个圆滑的大人,选择沉默。

姜妈妈没有继续,一转话头看向鄂顺放在桌上的礼物:“拿了什么过来,是给我的吗?”

“呃…”鄂顺张了张嘴,正欲解释。

“拿过来我看看。”

鄂顺伸到半空的手只能将礼物转到姜妈妈那去,姜妈妈拿着礼盒看了眼,包装袋的品牌logo好巧不巧就是高跟鞋的图形,她轻哼一声:“有心了。”

“不是的,我…”

“我收了,谢谢你的礼物。”姜妈妈打断他,没有拿起里面的鞋盒,只是看看就将袋子放到一旁。

“……”都这么说了,再解释反而显得不依不饶,鄂顺恨自己自作聪明,费力费钱还没讨着好。

姜文焕皱了下眉,转头看向他,似乎也不明白他怎么选了这么个礼物。

“焕儿,冰箱里有千层蛋糕,我猜你们年轻人爱吃,去拿来吧。”

鄂顺摆手推辞:“不用麻烦…”

“别客气,没什么好招待的,焕儿,去呀。”

姜文焕顿了顿:“我让阿姨去拿。”

“阿姨在后院浇花呢,”姜妈妈笑笑:“怎么,现在身价不同,我都使唤不了你了?”

“…”多明显支开他的话,姜文焕怎么会听不出来。

鄂顺当然也听得出来:“去吧,我在这陪着阿姨。”

他抿嘴微笑着冲姜文焕点了下头,姜文焕轻叹了口气,站起身:“我马上回来。”

“不知道被我放在哪个冰箱了,你找找。”姜妈妈说。

等姜文焕离开,鄂顺规规矩矩地等候发落,姜妈妈问他:“今年几岁了,在做什么工作?”

“二十九了,在家里公司帮忙。”

“这样啊。”姜文焕走后,姜妈妈的语气反而柔和了很多:“我知道你是哪家的,没想到这么大了,你小焕儿几岁?是四岁吗?”

鄂顺点头:“是四岁。”

姜妈妈笑了笑:“你看着倒是比焕儿有活力得多,焕儿像他爸,年纪轻轻就老气横秋的,很没意思吧?”

鄂顺也笑了,摇摇头:“他很好,这么多年一直很照顾我。”

姜妈妈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又恢复自然:“是啊,你们也在一起好几年了,其实阿姨第一眼看到你就挺喜欢你的,知道为什么吗?”

“…”鄂顺顿了顿,他属实没感觉自己受待见:“为什么?”

“焕儿的弟弟跟你差不多大,我看着亲切。”

“弟弟?”姜文焕从来没跟他说过他还有个弟弟。

“是啊,如果没有夭折,他大概就像你这么大了,”姜妈妈垂眸,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他是早产儿,生下来的时候不到四斤,那么小,哭声都那么微弱,为了生他,我差点死了,结果他还是没能长大,我也落得一身病。”

鄂顺皱着眉,一时不知从何安慰,片晌才说:“我妈妈也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走了。”说完呢又觉得不对,感觉像在比惨。

“不过还好,我还有焕儿,他是我唯一的儿子。”

鄂顺心里咯噔一声。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了,你说,我一个做母亲的,能眼睁睁看着他以后孤身一人吗?”

峰回路转,虽然鄂顺心里隐隐有预料:“他不会是一个人的。”

姜妈妈摇摇头:“我的身体就这样了,万一哪天走了,我也希望他能有孩子在身边,将来有儿女送终。我知道,我知道外面现在对同性恋很宽容了,我年轻的时候也接受过高等教育,看过世界的多面,我知道这很正常,我不歧视的,我只是…”姜妈妈低头哽咽:“我只是不想我儿子……我就这么一个儿子…”

这些话像刀子一样刺在他心里,与其这样声泪俱下,鄂顺倒希望她咄咄逼人些。

“孩子,阿姨求你,你们分开吧,焕儿要结婚才好,说点现实的,你们两个男人,以后家业怎么继承呢?咱们都不是普通家庭,有很多放不开抛不下的东西,不能白白落到别人手里…”

“几个冰箱都没有,”姜文焕的声音陡然出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面无表情地走来,装作没看到母亲泛红的眼眶:“是不是记错了。”

姜妈妈别过脸抹了下眼睛,声音暗哑:“可能是吧。”

“您累了吧,我扶您回去休息。”姜文焕已经勾起她的手臂,语气温和,动作却很强势。没有坐轮椅,姜文焕扶着她去一楼的房间。

鄂顺孤零零地坐在原地,说不难受是假的,不被爱人的妈妈祝福还被劝分,鼻子酸酸的,姜文焕知道他妈妈会这样说吗,还是他在借谁的口说这些话?不管是不是,鄂顺委屈的时候就想冲他抱怨,可这回也不行,怎么能向儿子抱怨亲妈呢。

姜文焕把妈妈扶到床上躺下,叮嘱了几句注意身体小心着凉之类的话,最后叹了口气:“妈,前几天您那样说我才会让他来的。”

姜妈妈没说话,沉默转过身,知道说不了什么,姜文焕转身离开:“我走了,您好好休息。”

姜文焕回来的时候就看到魂不守舍的鄂顺,他伸出手,到半空又收了回来,问:“我妈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鄂顺抬头看他,他本来都忍得很好了,可姜文焕非要来问他,搞得他眼睛一下就红了。鄂顺低下头,闷闷地说:“随便聊聊而已。”

“她腿脚不好,你送的礼物可能正好勾中了她的伤心事,所以才对你态度差了点,别放在心上。”姜文焕选了个相对合理的理由,不管妈妈说了什么,都希望鄂顺不要把那些话认为是针对他。

本来没有选好礼物就很难受了,这下又被直白说出来,像指责一样,鄂顺万分委屈,这又不是他想的,他又不知道,明明他也费了很多心思,反而成了过错。

“你什么都不跟我说就突然要见面,我只能准备这个,能怎么办?”

姜文焕皱眉:“我问了你有没有空,如果没空可以推辞。”

“你…”鄂顺气得语塞:“问题是这个吗?”

感受到要吵架的预兆,姜文焕举起手:“好了,停,不聊这个了,我知道你用心了,结果不好也没关系。”

明明是安慰,鄂顺听着仍觉得不舒服:“如果你能起码告诉我一声阿姨腿脚不好,我也不会选这个。”

姜文焕有些无奈:“我怎么会想到你会送高跟鞋…”

“这个不高,我特地…”

“那能穿吗?”姜文焕不耐地打断他,又叹了口气,调整好语气:“我们不纠结这个了,去吃饭好吗?”

“……”鄂顺哑口无言,满腔委屈无处倾泄,凭什么都是他的错,他是选错了礼物,可他受到的待遇又是什么?这种逼分手的戏码竟然发生在他身上,他又不是灰姑娘,哪里配不上姜文焕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作践我…”鄂顺喃喃自语,片晌,他站起身越过姜文焕,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什么?鄂顺…鄂顺!”

他没有回头。

听到门外引擎启动的声音,姜文焕闭上眼叹了口气,低头揉了揉太阳穴。

我是府里的家生子,爹是袁老爷的随从,娘在袁府后宅照顾女眷,我们一家子的饭都是袁老爷给的,爹娘从小就教导我要顾好少爷姑娘们,宁愿自己受委屈也不能让他们受委屈,这样主子才会信重。可我不喜欢,我觉得不公平,他们犯了错挨打的是我,明明他们要做什么我根本拦不住,但爹娘说我们做下人的就是这样的。

七岁前我照顾的是袁府亲戚们的少爷姑娘,七岁后才遇见大人。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冬天,我正拎着装满水的木桶准备去院里浇花,可走得太急水泼了出去,一个不小心脚踩到,整个桶都翻了过来,装满水的木桶砸向我的肚子,水倒得到处都是,我浑身都湿了,冰冷的井水渗进我的棉衣里,我又疼又冷,偏还被管家看见了,他拽着我的衣领将我拉起来,责骂我笨手笨脚,又扬手打了我一巴掌,我整个身体都被扇得倒了一下,眼泪控制不住流下来,脸也立刻肿了,浑身都在哆嗦,只有脸是火热的,管家还要打我。

就是这样委屈痛苦的时刻,彼时十七岁的大人如同神仙般降临了,他站在红廊上,背后还有两个跟随的侍从,我却只能看得到他,大人披着月白色的披风,脊背挺得很直,下巴微微抬起,发丝半束半散,毛领衬着他精致秀气却淡漠的脸,他开口说:住手。

他用这样好听的声音救了七岁的我。钦慕于他,

大人嫌弃地看了我一眼,又用同样的眼神看向表情变得谄媚的管家,说:要打去别的地方打,不知道我回来了?

管家弓着腰,连忙说是是是,我这就带到别的地方去教训,不碍了少爷的眼。

我不知道当时的自己已经满脸泪水,鼻涕流出来又吸回去,整个人湿漉漉脏兮兮的,只想着会被带到别的地方打了。

但这时候大人又说:弄湿了我的院子我自己教训,你下去吧。

管家还在犹豫的时候大人身旁的侍从啧了一声:还不走?

我第一次见到有下人能这么对管家说话,一时间眼里升起崇拜,紧随其后的是恐慌,管家如果要教训我顶多会打我,要是被主子教训说不定会被赶出府,爹娘都在府里,我要是被赶走该去哪里呢?

管家走了,我胆战心惊地还跪在地上,大人冲身旁的两个人眼神示意,随后他们就上前伸手想将我拉起来,我害怕极了,连连在地上磕头,哭着保证自己下次会小心,求大人放过我,不要将我赶走。

大人转头走了,我的心顿时如坠冰窖,双腿失去力气,被两个侍从拎了起来,他们把我带去了厢房,竟然用少爷姑娘们用的东西替我擦拭,并向我解释大人没有要赶我走,直到当天晚上我才回过神,是大人救了我。

我比所有人知道得都慢,三天后我才从娘的嘴里知道,那是我们袁府真正的少爷,刚从宫里出来,之前一直和皇子们生活在一起,怪不得大人那样气质不凡。

我爹知道大人救了我的事,说大人想必会对我有印象,叮嘱我下次见到大人一定要想法子让大人收我进房里伺候,那时年幼的我并不知道爹打着什么主意,只想着是该好好谢谢大人。

下一次见到大人时,大人却误会是我有那样龌龊的心思,命人把我丢了出去。

我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是大人吩咐他们将我赶走的,我便一次次地回去,大人终于出来,他无视了我,我于是大声地说:谢少爷上回救我!

大人这时转过头,打量我之后问我想要什么,我不明所以,摇了摇头。

大人向身边的人小声低语,随后让我回去干活,于是我走了。

半年后弟弟出生了,爹娘见大人没有要我,就准备将我卖去另一家做书童,我值三十两银子,只要卖了我他们就能凑够银子在府外买一间宅院,将来弟弟也可以为他们养老。这时我已经从比我年长的侍从嘴里听到些奇闻轶事,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猛然想起上次爹对我说的话,明白他想让我攀上大人。

我不愿被卖去做书童,唯一想到的能帮助我的人只有大人,我费了很大力气才见到他,跟他说了这样的事,大人听完笑了,说我不值三十两。

后来我爹娘却拿走了五十两,不过他们丢了活,不在袁府做事了,我幸运地留在大人身边,我知道大人又救了我。

大人的生活各项都很细致,我一开始不适应,做得不好的时候常常挨骂,大人说话实在太难懂了,有些话我还要想一想让能明白大人原来是在骂我,不过再也没挨过打,我很满足,被骂是不会疼的。

比起其他少爷,大人除了挑剔一些,其他都是好的,我渐渐摸清大人的脾性后,大人也更愿意带着我了。

我跟着大人的第二年,大人把头发束上去了,十八岁的大人更像一个'大人',现在想起他年轻时的模样我仍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与后来枯槁得仿佛一根树枝的人完全不相像。

大人在十八岁那年代师辩经名满都城,成了赫赫有名的才子,有不少女娘都钦慕于他,只有一个人例外,那个人是个武将,他不喜欢我家大人,我家大人也讨厌他。

那时我尚无法知晓往后他会与我家大人产生什么样的交集,只觉得这个人常常惹大人生气,所以连带着也不喜欢他。我也不知道大人是怎么和他结下梁子的,只是每一次见面他们都不免要吵上两句,有一次大人甚至将茶水泼到他的脸上,引来一众人侧目,我头一次见到向来冷静自持的大人如此失态,随即也愣住了,对面可是个武将,大人今日出门只带上了我,我已经想好万一对方要动手就用身体替大人挡,但出乎意料的,那人摸了把脸,竟然笑了,还说:看,装不下去了吧,最烦你端着那样。

大人没与他多争执,气冲冲地拂袖走了,我不明白明明被泼水的是那个人,大人却这样生气。

我几乎与大人形影不离了。我十岁那年的上元节大人进宫去了,我没有跟着,照理说进宫最多也待不过一个半时辰,那天大人却回得很晚,我在府门前等,竟是与大人不对付的花将军将他带回来的,他将大人打横抱大步走来,看着那样轻松。

他走到我面前时还抱着大人,我太小了,自然没有力气从他手里将大人接过,我只得问:我家大人怎么了?怎么是你把他带回来的?

花将军抱怨起来:喝多睡着啦,拦不住他,就那么点酒量还非得喝,亏他平常装得多斯文,真麻烦。

我不悦地呛他:大人没有装,跟你们这些粗鲁的人不一样。

他笑了,眯着眼打量我,大人在他手上还昏睡着,没有大人撑腰,被他这么看着我莫名的有些害怕。

好在他并没有为难我,而是问我:那你说他麻不麻烦?

见他没有生气,我皱起眉回答:大人是讲究。

他又笑了,颠了颠怀里的人,要是我家大人醒来知道被他这样做肯定又要气得想往他脸上泼水。

他调侃道:是讲究,不能用背也不能用抬,非得这么抱着才不动弹,他是讲究了,就是苦了我。

我说:有多少人想抱我家大人,是你捡便宜了。

他说我是小王八蛋,眼里只有我家大人。

那又怎么了,大人这么好,我就是小王八蛋。

他让我去找人过来把大人抱进去,我刚走两步又停住,犹豫着回头对他说:你把我家大人抱进来吧,现在太晚了,大伙都睡了,没人帮忙。

他一眼就识破我的谎言,笑着说:别扯了,你们这么大个府没有守夜的下人,说出去谁信。

我揪着衣角拼命想办法也没想出什么,最后战战兢兢地伸出手:不然、不然我来抱吧。

花将军这下直接笑出声了:你?

我被他笑得脸红,生气道:就我,怎么了?

他不与我计较了,说:行了行了,抱到哪去,快带路吧。

我飞快地走在前面探路,生怕有人经过看到大人被花将军抱着,要是被其他人看见明天让大人知道了,大人肯定会羞愤至极,我只能拜托花将军抱他进来,明日也不会将此事告诉他,若是大人不记得,便不会觉得羞耻了。

我引着他们到屋里,仿佛是为他们掩护的密探。

好容易进了屋,我在一旁看着花将军小心翼翼地将大人放到床上,大人的手臂还搂着他的脖子不愿松开,将军不得不轻轻抓住他的手腕放下,这时我才发现花将军脖子上有一处粉色的痕迹,奇怪,这样的天气怎么会有蚊子呢?

花将军安顿好大人就要走,临走前跟我说:别跟他说是我带他回来的。

我点点头,这个自然不用他交代,不过看在他把大人带回来的份上,我还是指着自己的脖子,提醒了他一句:戴一个防蚊虫的香囊就不会被蚊子咬了。

他的眼睛顿时瞪大了,捂着脖子皱起眉,凶巴巴地说:进、进去照顾你家大人去!

我好心提醒,他竟然这样冲我说话,我也生气了,但不敢惹他,很窝囊地转头走了。

第二天一早,我见大人醒了就将厨房温着的醒酒汤端进去,大人从床上坐起来,皱着眉一脸复杂,见我进来了,有些着急地问我:我昨天是自己回来的是不是?

我顿了顿,忙点头:是,大人回来的时候都醉醺醺的,竟然还能自己回来,真厉害。

大人放下心,神色缓和下来。

倭国反复挑衅的那一年年末,朝廷决定出兵,花将军走了,没人隔三差五来惹大人生气,日子又恢复往常。这一仗打了好几年,幸而到最后是朝廷占优,倭国来了个和亲公主,大人奉旨前往倭国议和,这是我第一次要和大人分开这么远这么久,我哭得很伤心,大人却难得很温柔地摸摸我的脸又摸摸我的头,轻声叮嘱我好好待在府里,让看的书练的字都要记得做,我连声答应,又问大人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大人说很快。

一点都不快,我天天等,每天都看书练字,盼着大人回来考我的时候发现我说到做到,然后像临别那样摸摸我的头。可是我却等到了大人的车队被山匪劫了的消息,府里上下都焦急起来,我也一样。

突然有一天,我一觉醒来,府里都说大人回来了,但大夫说他失忆了,就是不记得以前的事的意思。我迫不及待地去找大人,看到大人头上包着纱布,很虚弱地躺在床上,我的眼泪掉下来,站在门边小声地哭,大人什么时候这样过,我太心疼了。

大人冲我招手,让我把门关上,屋里只剩我们时,大人说他什么都记得,但要装作不记得,让我管住嘴,谁也不能说。

我的心情大起大落,但又为大人信任我而感到满足。

大人装病期间来了很多人,其中就有花将军,他说大人是摔坏脑子,我生气地让他走,可一转眼,他又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大人的房门边,大人让我出去,我虽然不放心,但直觉花将军不会对大人做什么,也就去院子里候着了,果然没一会,花将军就急急忙忙,甚至可以说狼狈地从大人屋里连滚带爬地跑走了,还是大人有办法。

大人的病慢慢好了,不知怎的,大人回来了我反而不想好好学字,惹得大人想起来就要数落我,我知道他是为我好。

后来大人带我去了江南,随行的还有花将军,他是来保护我们的,他们一路上时不时地吵两句,我都要习惯了。

路上遇上打劫,我慌得不行,大人却很淡定,好像预料到花将军能单枪匹马打退那帮气势汹汹的人。我惊呆了,他竟然这么厉害。他救了我和大人,大人赏了他一块白玉糕,我也有份,嘿嘿,我明明什么都没做,沾了他的光。

其实我有感觉大人和将军没有表面那样不对付,直到我撞见他们在湖水里嬉戏,我一切都明白了,后来到江南住进客栈,我又看到他们打闹,将军在外面就把大人抱在怀里,看来是远离都城不用装了。

大人,你就给我选了这么个…呃…怎么称呼好呢……

后面我们在江南买了宅子,大人把三百两讲成两百两,真是太厉害了。

在江南的日子是我这辈子最美好的时光,我想大人也是,后来大人再没像在江南那样放松随意地笑过。

那时候宅子里只有我们三个人,大人和将军出去办事的时候我就待在宅子里,偶尔他们回来的时候将军会给我带一串糖葫芦,甜甜的,我很喜欢,将军给我的时候跟我说:我那点银子全拿来给你买这个了,有那么好吃吗?

我知道将军的银子都在大人那,都这样了他还给我买糖葫芦,我不讨厌他了;但大人还讨厌他,看到将军给我糖葫芦,大人就会把手臂叠到一起,皱着眉对将军说:都不知是什么糖做的,不干不净你就买给他吃。

将军委屈地回答:哪不干净了,这不都看得到,糖都是透明的。

我觉得将军说得对,点点头附和道:是啊大人,挺干净的。

大人瞪了我一眼,我眼珠子往下看老实闭上嘴,他又对将军说:你少惯着他。

将军忙讨饶:行行行……我又没天天给他买…

大人啧了一声,将军也老实了。我看到威风凛凛的将军被大人训得像鹌鹑不由得想笑,将军给我买糖,大人只说将军没说我,我觉得大人是对我好的,前一秒刚这样想,下一秒听到我笑声的大人把矛头指向我,对我说:你也是,什么好东西没给你吃过,爱吃这东西。

我再次老实了。

有时候大人早上忙完,午后会待在府里,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晨间和夜晚凉飕飕的,午时阳光的温暖就尤为舒适,大人会在房里打开窗看书写字,柔和的阳光落在桌面和大人葱白的手指上,我不由得站在门边看得出神,连茶水都忘了端进去,还是大人提醒我我才醒悟过来。

我笑嘻嘻地走过去把茶杯奉上,撑着桌面问大人在看什么,大人没回答,而是问我:你是不是很久没有练字读书了?

我心下一惊,顿时想拔腿。

大人看出来,随即叫住我:站住。

我不得不原地站定,转过头看向大人干笑两声:大人...我还有活没干完呢...哈哈...

大人敛容训我:这么久没读还不想学,先前教你的可还记得?

我欲哭无泪时,我从打开的窗户看到将军回来了,他大步往房里走来,还吹着口哨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我像看见救命稻草一般,将军一进门我就殷勤地冲上去,仰着头看他:将军回来了,将军喝茶吗,我去泡!

大人在背后呵斥:给我回来。

大人通常是软刀子刺,很少这么大声,我怕得抖了下,咬着嘴唇抓着手,低着头走回去。

将军也愣了下,口哨也不吹了,双手抱胸站在我身后靠着柱子,说:这么凶做什么,给人都吓到了,怎么回事。

大人看都没看他:没你的事,出去。

将军吃了瘪,但没有出去。大人也没继续管他,接着跟我说,严厉地劝我上进多读书,我瘪着嘴有些委屈,我觉得我就不是读书的料,大人问我为什么不想读的时候我也这么回答了。

听了一会的将军也明白怎么回事,站到我们中间打圆场,抬手搭在大人的肩膀上:他读不进去有什么办法,随他去得了,实在不行让他跟着我练武。

大人冷冷瞟了肩上的手一眼,将军顿了顿,把手拿下来转而说起我:你看你,就会惹你家大人生气,他不是为你好?不好好学将来怎么娶媳妇?啊?

我嘟嘟囔囔说了句不娶媳妇,将军闻言笑起来:不娶媳妇你要跟你家大人跟一辈子啊?

是啊。我马上这样回答。

我是真的这么想的,大人救了我的命,如果不是大人我可能早就被卖到不知哪去了,就是要我一辈子伺候大人我也愿意。

大人好像没有刚刚那么生气了,只是嘴上还不饶人:你要跟着我也要看我收不收着你,大字不识一个。

我有点委屈,小声说:还是识得几个的。

将军笑着拍拍我的肩:行了行了,别吵了啊,你就每天学一点,当让你家大人开心开心了,行不行?

我点点头,偷偷抬眼看大人的反应。

将军又转过头去对大人轻声说:好了,人也答应你了,别生气了。

大人摇摇头,拿起了桌上的书看,我手足无措地站着,担心大人还在生我的气,但看到将军藏在背后的手挥了挥,我知道可以出去了。

我出去庭院里扫洒,将军和大人在屋里说话,说了好一会,我听到背后的笑声和求饶声,大概是将军又把大人惹了。等到将军从屋里出来,我看着他走出去,回头看了眼发现大人没有注意我,才放下扫帚小跑跟上,我拉住将军的手跟他道谢。

将军摸摸我的头,笑着说:我懂你,我也不爱读书,你说袁慎天天对着那些书啊本啊啥的怎的就那么起劲呢?

我回答:从我认识大人起大人就经常捧着书。

将军说:他脑子好,学得进去。

我点点头,突然发觉将军右脸好像有些红:将军,你脸怎么了?

将军一顿,抬手摸着脸,笑得虎牙都露出来:没事没事。

奇怪,被打了都这么开心。

将军常常会看我年纪小帮我说话,而大人与我太熟悉,根本没把我当小孩子看,虽然我确实不小了。每次犯错,如果是大人说我,我就会找将军,虽然将军会看情况帮我说话,但很多时候他也不敢惹大人,有时候被大人一个眼神就会帮着大人说我。我原以为将军说我,大人肯定会帮着我的,毕竟我再怎么样也是大人的人,之前在袁府里的时候被管家骂,大人也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我保下来,回头再问我是非对错,于是难得一次我惹到将军,正好大人来时,我第一时间就想躲大人身后,有大人在,将军肯定不会说我什么。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出于少年人的好奇观赏将军磨剑,将军的蛇剑外观十分新奇,与一般的剑不同,花纹也分外精细,对我简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我趁将军去打水的功夫,犹豫很久偷偷摸了靠在墙边的剑,不料剑一歪斜斜要倒,我慌乱地想用手扶起,一时间脑子里只想着不要闯祸,根本没想到如果用手接倒下的刚磨好的剑身手心会被割成什么样,幸好将军来了,他摔了刚打的水,冲过来握住剑柄,他太快了,快到我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接住了。

由于他抛下木盆冲过来的样子太滑稽,年少的我根本不知自己躲过怎样一场'灾害',反倒先憋笑起来,哪怕将军认真地跟我说刚磨好的剑这样砍下来说不定会把我的手砍断,我也以为向来大大咧咧的将军是在开玩笑。

大人进来时就看到将军在说我,而我低着头抿着嘴嘴角上扬,我本以为大人会同我一样觉得将军认真的样子很有趣,没想到大人严肃地让我站好,说:好好跟你说你不听,嘻嘻哈哈想挨罚吗?

我没想到大人会因为将军训我,我生出一种大人更在乎将军的感觉,让我有点嫉妒。大人见我不说话,便说我没规矩,我很委屈,觉得鼻子酸,没等大人把话说完就红着眼跑开了,我听到背后大人叫住将军不让他跟上来的声音,更觉得大人不再疼我。我跑到府门前,本想离家出走,但不知道能去哪里,最后还是只在门前抱着膝盖低头蹲下。

可能只有几分钟,但当时的我却感觉过了很长时间,依旧没人出来找我,难道我是可有可无的吗,我不禁哭了出来,我跟着大人这么久,大人怎么能为了将军抛弃我呢,我也不是讨厌将军,只是一时无法接受。

正伤心时,我感到身旁有人坐下,我期待地抬头一看,看到的却是将军,嘴巴就更瘪了。

将军似乎也有点无措,过了好一会才拍拍我的肩,说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大人也是为我好,让我跟他进去。

我不愿意,我说大人如果为我好怎么不出来找我。

将军说就是大人让他来的。我不信,我出来的时候明明听见大人叫住将军了,又怎么会再让将军出来。将军见被我说中了,一时语塞,随后慢慢跟我解释刚刚那样的行为有多么危险,我渐渐明白,只不过心情还是不好。

我将心中的想法告知与将军,将军说我傻,说大人怎么会不疼我不在乎我,正是因为疼我才会训斥我。

我们聊了很多,我也随之慢慢平复下心情,小声嘟囔:我方才直接走了,大人定会生气,我不敢进去。

将军嗨了一声,笑道:这有什么,跟我进去,我给你撑腰,他不敢对你怎样。

刚说完,背后就传来大人的声音:撑什么腰?

将军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下,同我齐齐转过头去,大人也不知何时在那站了多久,我看了一眼便羞愧地把头转回来不敢看他。

大人叫将军进去,将军犹豫后站起身,我抬头跟他对视时,大人对我说:进来吃饭。

我心下一喜,看来大人是不生我的气了,将军也笑起来,冲我递了只手,我牵着将军的手站起来,大人已经说完话就转身进去了,将军便转头对我小声说: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我笑着点了点头。

我其实是很少被训话的,除了这两次比较严重外,大多时候大人不会对我太严厉。服侍大人多年,我自认为还是很了解大人的,将军有时候真惹得大人生气还会来求我支招。我早已把他视作自己人,当然也就不收他糖葫芦的费用了。将军总是懊恼大人难哄,一生气就不理人,其实他不知道大人对他已经很好了,这样一次又一次地生气又再原谅,我没有见过大人对另一个人这样,我看他们与其说是吵架,不如说他们就喜欢那样过。这样鲜活的大人,也只有短短一年而已。

将军在初雪那天收到陛下的旨意,要他去打仗,我很舍不得将军,分别的那刻,大人和将军相拥之后,天空奇迹般地飘起雪,将军走了,大人站在府前看长街的尽头看了好一会,我觉得大人也是舍不得将军的。

后来听闻将军打了胜仗回京了,还封了侯爵位,我和大人都放下心来,平安回来就是好的。

不知为何,将军离开后,江南还是江南,却感觉没有将军在的时候有意思了,我盼着早日回京,终于等大人把事情办完,我们从江南回到都城,大人得先进宫一趟,命我先回府,我回府放完东西不久将军就来了,从我背后'哈!'地一声,吓了我一跳,等我转过头他愣了愣,问:袁慎呢?

我如实回答,将军点了点头,笑着走过来拍拍我的肩,笑着上下打量我,道:不错,长这么高了,差点没认出来。哦对了,我有件衣服在江南,你们给我带回来没有?

我摇摇头:回得匆忙,大人的行李都是能少则少。

将军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我还想着你们说不定会给我带回来,那件衣服好看,是你们大人给我买的。

他说后半句的时候笑得很嘚瑟,还问我大人有没有想他,有没有提起他。

我说没有的时候他很快皱起眉,让我再仔细想想。

真的没有,我想了又想,倒是想起来:不过大人偶尔会去将军的屋里坐坐。

将军闻言灿烂地笑起来:他就是想我,只是不说而已,不跟你说了,我估计过会他就快回来了,我去外边等着他去。

我想起书本上的词句,小别胜新婚,大概是这个意思。

后来我常常听到深更半夜外面有动静,开门查看却什么也没有,我把这事跟大人说,大人不知怎的红了脸,说我大抵是睡得不好,回头分一些安神的熏香给我,让我记得每晚都点上。我点了熏香后果然睡得好了,什么动静也吵不醒。

从江南回京,虽不比在江南时亲近,但我知道将军和大人感情还是很好,直到某天,陛下突然给将军赐婚,娶南阳府的郡主,我怎么都想不到将军会是那负心人,我替大人打抱不平,反而大人表现得很平静,好像早就料到一般,从那时开始大人就不再和将军好了。

大人变得更加寡言,潜心攻于官场,我跟在一边耳濡目染,渐渐也听得懂一些。有一段时间来往的官员几乎踏破了我们袁府的门槛,大人应付完客人又有许多信件要看,夜里总是睡不好,越来越消瘦,我看在眼里分外心疼。

一场风寒,大人大病一场,病中仍不忘处理那些堆积的事务,拖着病体也要上朝,大人嘴硬说他没事,可太医说了要静养,要不是陛下都让他回府,我估计大人会继续面容苍白地处理事情。

病中将军悄悄来了一次,被我拦了下来,当时大人病得正严重,谁也不能见,将军也并没有坚持要见大人,只把包好的药递给我让我转交,我臭着脸接过,没给他什么好脸色,回头也没告诉大人有这件事,免得大人被他影响了心情病得更重。

我已经长得越来越高大,大人却越来越瘦弱,吃得也更少。大人让我出府,给我银子让我娶妻生子,我没有喜欢的人,更放不下大人,于是屡屡回绝,大人便也不再提了。

朝廷又要和倭国打仗了,很快,我们小老百姓几乎没听到什么风声,突然之间朝廷就出兵了,派的是将军。怎么又是将军呢,我第一反应这样想,回过神又觉得没必要替他担忧,人人都说将军是倭寇的克星,定会像前几次一样凯旋,我不疑有他。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将军被俘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都城,宫里传来消息,说大人晕过去,现正在让太医看。

我心下一紧,大人的身体怎么还能折腾。

前线失利,朝廷派了新将军继续攻打,半月便打赢了,人人都赞颂那名将军是战神转世,我隐约记得,这称号原是花将军的。

花将军死了,尸体都没能回来。大人一夜白头,身体愈发差了,每天都要喝很苦的药,风一吹就会咳嗽得腰板都弯下去,我扶着大人,轻轻拍着他的背替他顺气,脑中突然浮现幼年我被管家掌嘴时站在长廊上面如冠玉仪表堂堂的大人,怎么会变得像现在这样如树枝般细瘦枯槁呢,我觉得喉咙哽住,忍不住红了眼眶。

大人见我哭反而笑了,他很久没有那样笑,他问我怎么了,我说不出话,低着头摆摆手,只觉得很伤心。

再后来大人辞了官,陛下留他留不住,袁氏族人也劝不住。那天天气很好,阳光热烈,大人坐在屋内裹着厚厚的披风,他说他想回家,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去江南。

于是我们回了江南,大人总睡不好觉,半夜醒来便看着原先将军的屋子,却从来没见他进去过。

某天,大人难得想出街,让我陪他去清净寺,大人吹不了风,走两步就会出满身的冷汗,我原不想让他去,可架不住大人坚持,我还是陪他去了。

清净寺有条天梯,大人一步一叩首,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样做,我也拦不住他,只得护着他,登上天梯后吹了风,大人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但他脸上却浮现了如那年在江南般出现过的笑意。

我劝他回府,大人终于肯听我的,可我只是去厨房煎药的功夫,大人就不在屋子里了。我四处找,最后在将军屋里找到了抱着衣服坐在地上的大人,那衣服好像能把他压死,大人满脸泪水,我吓到了,怕他着凉忙去扶他,大人却哭着不肯起来,说要和他对待一会,我顿了一下,知道大人说的是谁,其实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已知晓其中门道,陛下赐婚推脱不得,也不是将军的错,想到逝世之人,我也有些伤感。

我问大人是不是仍挂念着将军。

大人说,每时每刻。

大人是五十二岁时在江南走的,苏州盛产的丝绣盖着他消瘦的、失去温度的身体,那是一个春天。

-

写完我跟随大人的一生后,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我吓了一跳,转过头看着场务姐姐,她笑嘻嘻地说:“写好了没有?这个到时候我们当成破亿福利发到官博上,肯定很好哭!”

我沉浸在悲伤的氛围被她打破,拿起写好的信纸递给她:“写好了。”

她小心收好,道:“那快走吧,今晚杀青宴导演可是下血本了。”

我点头站起身,不远处,将军把手臂搭在大人肩膀上,被大人一脚踹开,下一秒将军又厚着脸皮凑上去,场务姐姐见我看着那边,捂着嘴笑着偷偷告诉我:“袁哥和花哥好像真的有一腿,昨晚有人看到花哥进袁哥的房车,今天早上才出来,你看,袁哥戏里戏外都拿捏花哥。”

唉,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最后一场重要戏开拍前我就不小心撞见他们在房车里打啵忘记关窗帘,一度导致我很难入戏诶……

“哎,站住!”花辞树认出那是袁慎身边的小厮,兴致勃勃地大步上前按住他的肩膀,脸上洋溢着幸灾乐祸的笑容:“听说你们大人被劫匪揍失忆了?真的假的?”   小厮闻言皱了下眉,敢怒不敢言,板着脸道:“将军怎么来了,我家大人病体未愈不见客,请回吧。”   “啀——”花辞树一摆手,笑嘻嘻地:“他受这么重的伤,于情于理我都应该来探望,他要是当初让我护送他北上不就没这事了,看看,出事了吧?”   小厮再也忍不住怒了:“我看将军不像是来探望,像是来是来看乐子的!”   “你这小孩不懂事,”花辞树拍拍他的头顶:“他在哪?带我过去。”   小厮不理他,转头怒气冲冲地走开了。   -   小厮去了小厨房,把煮好的汤药端进房里,看到病榻上的袁慎撑着床坐起来,急忙过去把汤药放到一旁小桌上,帮忙把身后的枕头堆好,又把被褥往袁慎身上拉了拉,嘴里念叨着:“大人怎么起来了,姐姐们真是的,也不在房里候着…”   “人多太吵,我遣她们出去了。”袁慎的声音有点沙哑,头上包着纱布,原本苍白的脸色倒是在这两天的调养下好了许多:“怎么去了这样久?遇上什么人了?”   小厮把汤药端过来,吹了吹才送到袁慎嘴边,又瘪着嘴说道:“花将军来了,说是来探病,我看是故意来看大人笑话的。”   袁慎冷哼一声:“这个草包。”   “他听说大人失忆看起来可高兴了,”小厮皱着眉说:“守门的也不拦着点,回头让管家说说他们。”   “他是将军,非要进来谁拦得住。”袁慎面无表情地一口一口喝下苦涩的汤药:“别跟他硬碰硬,他非要来,我自有办法应对。”   半年前,袁慎奉旨作为使节前往倭国议和,作为战胜国,自然是风头无两。当时攻下倭国五座城池的花辞树对朝廷同意议和一事极为不爽,分明可以乘胜追击一举拿下,却因为什么公主和亲,战事就这么结束了。他把怒火波及到本就看不惯的袁慎身上,他在战场生死一线,凭什么让袁慎出这个风头,他于是提出护送袁慎北上,袁慎却看穿他想搅黄议和事宜,以花辞树将军身份进北容易激起倭国民愤为由向皇帝提出拒绝,最终花辞树回京领旨,倭国公主与皇子成婚,袁慎也顺利北上议和。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袁慎却在议和结束回京的路上遭遇土匪劫路,几车贡品都被劫走,他也一头撞在岩石上。被劫的地段太过匪夷所思,正好出了倭国,无法以在倭国境内被劫追究责任,袁慎被护卫救下,秘密回京后向皇帝报备了此事,为避免打草惊蛇,对外宣称失忆,倭国见这个使节失忆了,惴惴不安的心也才算放下一点,被劫道之事双方都心知肚明,只是国库空虚,支撑不起继续打仗,也只能装不知道,暂时按兵不动。   袁府里也只有贴身的小厮和管家知道袁慎没有失忆。   许是磕到头,袁慎虽然没失忆,但还会时不时地头痛,嫌小厮一口一口喂得慢,袁慎接过碗自己喝起来。   “诶…大人小心烫。”   一口气喝完反而舒服,不用让嘴巴苦那么长时间。袁慎把碗递给小厮,抬眼就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在门边的似笑非笑的花辞树,袁慎差一点把刚喝进去的药呕出来,硬忍着才没有演砸。   这几天对付前来探病各官员他都游刃有余地装得很好,没想到见到花辞树还没说话就差点露馅,果然,他跟花辞树就是八字不合。   平稳了心底的嫌弃,袁慎若无其事地偏了下头,病弱懵懂的模样:“这位公子是…?”   小厮这才回头,被花辞树吓了一跳,不悦道:“花将军,您怎么还没走?”   袁慎微微蹙眉,佯怒道:“来者是客,休得无礼。”   小厮悻悻地低下头:“是。”   袁慎摆摆手:“你出去吧。”   小厮端着碗出去,花辞树站在门边饶有趣味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向床边坐着的袁慎,袁慎穿着白色寝衣,脸上缺乏血色,一双向来锐利不屑的眼睛此刻也因为病容柔和许多,他嘴角噙着微笑,那是袁慎一贯待人的笑容,没什么感情,只是出于礼貌的,但花辞树也很少见这样的表情对着他,一时觉得分外新奇。   花辞树走到床边,双手交叠抱胸,眼神颇带审视意味。   袁慎就算要装失忆也不可能乖乖被他这么看着:“花将军,我脸上有什么吗?”   花辞树一顿,眉弓稍挑,自顾自地坐下:“没有,听说袁侍郎路遇土匪,脑子磕坏了?”   袁慎咬了咬后槽牙,道:“花将军与我是何关系?怎么说话如此夹枪带棒?”   “……不,袁侍郎可是我的至爱亲朋,手足兄弟呀。哦,对了,”花辞树从胸口掏出一包黄色纸包搁到桌上:“二两人参,给你补补身子,不用加钱。”   “原来如此,”袁慎皮笑肉不笑:“多谢花将军记挂。”   花辞树静静坐着看了他一会,嘴角扬起,眼里仍是探究:“袁慎,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花将军有什么与袁某从前的事可以分享一二吗?”袁慎处变不惊:“太医说此病尚无药医,只能盼自己想起来,说不定花将军说些以前的事,可以勾起些回忆。”   以前那些事你就说吧,说一件出来正好找理由轰走,老死不相往来。   “这样啊…”花辞树缓慢地点点头,突然笑起来,露出尖尖的虎牙:“你我相识多年,那些事要是聊起来三天三夜都未必说得完,不过呢,你自小就梦想习武报国,可惜身板薄天赋差只能走文官的路,于是非常崇拜我,在你的死缠烂打之下,你我二人在秋猎场上相识,你对我十分钦慕,此后时常约我吟诗作对,饮酒作乐,我盛情难却,咱们就这么当了朋友,一当就是好几年。”   “……”袁慎恨不得一巴掌甩他脸上,恶心人是吧,好好好,那就比比谁恶心。袁慎认真地点点头,问:“你是说,你我相识多年,我对你仰慕已久?”   花辞树闭眼点头:“没错。”   “你我可有何节日是一同过的?”   “呃…”花辞树卡壳了一下,又立马信誓旦旦道:“那是当然,每逢佳节除陪伴家人外,你都要叫上我,让我同你一块过节,什么上元节中秋节七夕重阳,你性子孤僻,友人甚少,也就是我心软,愿意被你缠着陪你过节。”   “呵…”袁慎差点气笑了,他隐晦地舔了舔后槽牙,微笑道:“可近日来探望的人不少呢。”   “那是…那是因为你刚刚从倭国回来又遭遇了这样的事,官场嘛,不熟也要来看看。”花辞树继续扯谎。   “那怎的不相好的人都来了,你我感情如此之深,却今日才来?”   “……”花辞树眨了眨眼,这家伙不是失忆了吗,怎么还这么人精?!   袁慎心中腹诽,面上却笑笑:“想来还是花将军与我相熟,贴心些,早知他们来,你就不来了,这样一错开,不至于太热闹,也不至于太冷清。我病了,也应付不来那么多人。”   “啊…嗯!”花辞树咽了口口水:“没错!我这不是看你病了,怕打扰你休息。”   给根杆子还真顺着往上爬。袁慎冷笑,又马上挖好下一个坑给他跳:“花将军可婚配了?”   花辞树还没反应过来话题转移得如此快,嘴就先回答了:“尚未。”   袁慎微笑:“既然如此,我便去求陛下给你我二人赐婚吧。”   “啥?!”花辞树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袁慎看他的脸像掉色一样白就忍不住畅快,他讨厌花辞树,自然也知道花辞树有多讨厌他。   “花将军方才说你我常常相伴过节,难道不是那种关系吗?”袁慎故作懵懂:“连七夕中秋这样的节日都一同过,难道只是平常兄弟?还是说花将军早已移情别恋,正好趁我记忆有失,把我糊弄过去,做那负心人。”   “放屁!我是那样的人吗!”花辞树一下站起来。   袁慎强压下嘴角,抬眼看他:“袁某以为,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两个人相伴度过朝夕节日,平平淡淡,即便是男人又如何?”   “不是,”花辞树抿嘴,手忙脚乱地解释:“真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跟我只是…朋友!真的!”   “花将军不必解释,我虽失忆,已是不了解旁人,但我还不了解自己吗?”袁慎皱着眉,白皙的脸显出几分楚楚可怜:“我性子孤僻,即便是孤身一人,也不会随便找人陪我过节。既然花将军已说我们之间有那些往事,此刻又何苦否认,就直说怕我病秧子拖累了你,就此为止也是一样的。”   “不是…真不是啊…!”花辞树后悔自己一时大话,他就是想试试袁慎是不是真失忆,结果还把自己绕里头了。   “不必说了…”袁慎转过头,掩面吸了吸鼻子。   ?!花辞树瞪大眼睛,这是什么章程?袁慎还哭了?他?会哭?还是他气哭的?不是,他就是想来找点乐子,也没见过这种场面啊,这要怎么办啊?   花辞树伸出手悬空,要他安慰袁慎他也实在说不出口,犹豫半天只好坦白:“你别哭啊…不是你想的那样…其实我说的都是…”   “不是我想的那样?”袁慎又转头看他:“那就是你心里还有我?不会抛弃我?”   “呃啊——!”花辞树咬着牙,凭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浑身像被人电了似的。   看他被恶心到的样子,袁慎自损八百也觉得值了。   “不是吗?你还是要抛弃我,那好,我也去回了陛下。”   “不是!”花辞树瞪大眼睛,双手手掌摊开举着,一副投降的样子,这事哪能闹到殿前去,届时要怎么收场。恍惚中,花辞树有种被袁慎一套连招追着打的错觉,不对,他不是来找麻烦的吗?   “到底什么不是?”袁慎乘胜追击:“你究竟还有什么话要狡辩?”   “我…”花辞树一时语塞,指着他点了点,又长舒一口气:“我没有抛弃你,但是你我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此事万万不可回禀陛下!”   袁慎得了趣,继续追着说:“你瞒着掖着,不是负心汉也准备要做负心汉了。”   “你,你这是什么道理!失忆了嘴巴也这么厉害!”   “你这就来吼人了?”   “我…!”花辞树彻底没话说了:“我败给你了,我没负你的心,我求你相信我行不行?”   袁慎静静审视他几秒,玩够了便松了口,轻松道:“好吧,姑且信你。”   花辞树如释重负,急忙点头:“就这样,咱俩好好的,你养病,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袁慎突觉不妙,可别真让花辞树误以为他觉得他俩有一腿,这就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了,这纯纯同归于尽:“等等,你…你站住!”   “不等了啊!”   “站住!!”   花辞树怕又给他绕进去,忙不迭地跑了:“我抽空再来看你啊!”   “……”看着他跑出去的背影,袁慎放下伸出的手,他好像…把自己也绕进去了。   靠,果然跟他八字不合。   接下来几天,袁慎应付完零零碎碎前来探病的人,又悠闲地歇了半个月。托失忆的福,袁慎什么都不用操心,只管在府里散散步逗逗鸟,连些必要的公事都是能免则免,至于花辞树,那次之后就没再来,袁慎已经把他抛之脑后了。   半年没回京城,一回来奉旨养病闷了一个多月,如今病体初愈,可算能上街看看了。   “大人,轿子备好了。”   袁慎点了下头:“走吧。”   “好嘞!”小厮兴奋地服侍在侧,袁慎看着他不禁笑了笑:“怎么?你是鸟儿放出笼了?”   小厮嘿嘿地笑了两声:“这不是好久没和大人一同出府了嘛,听说八仙酒楼新来了个说书先生,讲得可好了。”   “原来是冲这个。”   “哎呀不完全是啦,主要还是…”   “行了,”袁慎打断他撒娇:“就依你的,去听听讲得到底有多好。”   反正好久没出门了,去哪都一样,正好能吃个饭。   八仙酒楼近桥边,说书的先生和弹琵琶的姑娘很有名,菜色也不错,二楼靠窗的雅座望出去正好看得到潺潺小河,和楼下站着拿着扇子说得头头是道的说书先生。小二不多时就将菜上齐了,摆了三个小菜和一壶酒,袁慎身姿挺拔,拾起筷子随手夹了一块牛肉放进嘴里。   “啧…”   小厮抬头:“怎,怎么了大人?可是味道不好?”   “不咸不淡,甚是寡味。”   小厮懂了,立马抬手招来了小二:“上碟酸辣鲜香的蘸料来,多加些蒜末葱花。”   没办法,他家大人看着清冷沉敛颇具文人风骨,一副以露水为食的仙人模样,私底下酒肉都来,还特别爱吃辣,跟这张斯文的脸蛋一点都不符。   等小二把蘸料送上了,袁慎才肉眼可见地满意了一些。   楼下说书先生讲得绘声绘色,小厮听得起劲,身体直挨着窗边,想听得仔细些,估计连嘴里吃进去的东西都没尝出味儿来,袁慎听着是比平常故事新鲜,但也没觉得多有趣,反而来听书的人多了,楼下聒噪的声音直传上来,匆匆吃完袁慎就想着离开。   “再听一会吧大人,求求你了,马上!马上他就讲完了!”小厮瞪圆了眼睛,瘪着嘴冲他眨巴眨巴。   “……”袁慎沉默片晌叹了口气,眉头轻蹙:“这些有何意思,平日教你习书识字时可没见你这么用功,你以为哪个家奴都像你这样有机会读书认字的?”   “大人,好大人,我下回肯定乖乖跟先生学,这样给大人办事也方便,我都明白的,知道大人对我好,”小厮可怜巴巴地哀求:“再听一会嘛…”   袁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荷包,也没掂量多重就往楼下台子扔去,沉声道:“让他说快点。”   小厮惊喜地笑起来,冲楼下大声喊:“说快点!”   没想到没听见说书先生道谢,反而是个粗声粗气的人指着楼上吼道:“他奶奶的!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砸你爷爷我!”   楼下被这一嗓子喊得安静了。   “噢!好像…”小厮眨眨眼:“大人,你好像砸到人了…”   “我听见了。”袁慎偏头,眼睛一斜往下看去,看那身装扮也能看出是个年轻的官家子弟,讲出的话却如此粗俗不堪,袁慎只一眼就没再理会:“让说书的继续。”   小厮犹豫几秒,这回喊得不是很有气势:“继、继续说呀!”   楼下的男子听到这等挑衅直接火了:“靠!楼上的是吧,别走!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不是!不对!”小厮慌张地看向袁慎:“大人,好像误会了…”   男子已经气冲冲地踩着楼梯上来,木阶被踩得嘭嘭响,看客几乎都被这动静吸引,这下没人听说书的说什么,反而都挤到楼上,却不敢靠近,只远远看热闹。   ‘那个不是袁侍郎袁大人吗,听说失忆了,这下有好戏看了!’   ‘李公子看来要跟袁大人结梁子了呀…’   ‘诶,你们说的这个李公子是什么来头?’   ‘你真是…还能有哪个李公子,敬国公府那个李公子呗。’   议论声此起彼伏,小厮也有点心慌,毕竟是自己非要留下大人才砸银子的,抬眼一看,袁慎却正襟危坐,淡定得仿佛看不到周围人的眼神。   李公子已经带着随行的侍从上了楼,一双眉毛高高扬起,瞪大眼睛巡视一圈,最后通过角度确定窗边的位置,大步走到袁慎桌前,一掌拍到桌上,砰的一声。   李公子高声质问:“就是你砸的?”   小厮左右看看,先声开口:“李公子,我家大人…”   “闭嘴!我问你了吗?”李公子怒道:“主子说话有你插嘴的份?”   小厮转头看了袁慎一眼,默默低头噤声。   “喂!你装什么傻?”李公子一把捏住袁慎的肩膀。   袁慎这才慢悠悠地转过头抬眼看着面前的人,敬国公府受尽宠爱的嫡长子,自小娇生惯养,飞扬跋扈惯了,文武都没什么造诣。   袁慎谨记着自己的人设,眼神淡漠,张口温润平和:“在下胶东袁慎,敢问公子姓甚名谁?”   “你连我都不认识?你开玩笑吧?”李公子说完,身旁的随从才拢着他的耳边解释袁慎失忆的事,李公子皱着眉点点头,看了随从一眼:“还有这事?”   随从点点头:“千真万确。”   李公子眯着眼打量袁慎,又摸摸下巴思考,认真道:“这么有意思的病,什么都忘了岂不是看什么都新奇?”   “袁某并未全部忘却,只是忘了人与事。”   “啊——”李公子闻言直接在袁慎对面的位置坐下,小厮被挤到里边,哀怨地瞟了他一眼,李公子却不以为意,托着下巴接着追问,俨然忘记了刚刚的事:“真有这样的病,我还以为是话本杜撰的,那你现在感觉如何啊?你是怎么得的这病?”   “袁某是磕到脑袋,故而病了些时日,近些天已经见好,多谢公子挂怀。”   李公子被他架得高高的,反而不好发作了,只得潇洒地摆摆手:“看在你是病人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下回注意点啊,幸好是肩不是头,否则我也要被你砸失忆。”   袁慎微笑颔首:“多谢,袁某忘却,敢问我与公子可相熟?”   李公子虽然不学无术,但投了个好胎,父亲敬国公很是宠爱,且不说假以时日李公子会承袭国公爵位,哪怕是现在身无官职,袁慎想要重返官场,拉拢是必要的,失忆反而成了可以天真大胆地结交的理由,比起太过势利的登门拜访,这种意想不到的相识反而更容易让人卸下心防,也算是意外之喜。   “熟…”李公子作思考状:“倒是一般。”   “原来如此,方才多有冒犯,养病数日,许多亲友前来关心,正好袁某预备谢宴薄待,李公子若是不嫌弃,届时…”   “这就算了,我还是喜欢喝喝小酒听听曲,这种场面不适合我。”   “既然如此袁某就不强求了。”袁慎站起身告了辞,周遭一圈人见这么平淡就结束了,也纷纷嘘声道没意思,各自四散开。   袁慎若无其事地下楼,小厮小步跟上,他在袁慎身边待久了,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   小厮低声问:“大人是希望李公子来,怎么不多说两句,指不定他喜好美酒美人,加以诱惑就来了呢?”   袁慎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有的是法子让他来。”   小厮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已经快走到门口,目光扫过某一桌,桌上的男人立马转过了头,像是掩饰什么,身边几个武将也在他的低声示意下连忙低头。   这样明显的动作哪里瞒得过袁慎的眼睛,都城里除了花辞树还会有谁,更别说那把蛇剑就这么大剌剌地放在边上,想认不出都难。   蠢货。   袁慎在心里嗤了一声,自从上次见面之后花辞树就没再到他面前找不痛快,以前隔三差五就来招他,现在见了他跟躲瘟神一样,袁慎还非要过去找。   “花将军。”   花辞树的身体肉眼可见地一顿,要是换以前他高低上楼第一时间拱火,可自从袁慎误以为他们有什么,他反而一点不敢靠近了,现在是有理说不清,压根惹不得,可别在大庭广众下说什么。   “嗯?”袁慎手指骨节敲了下桌面,眼里闪过一丝狡黠,故意道:“你怎么不理我?”   身旁几个将士瞪大眼睛,偷偷交换吃惊的眼神,他们将军平日里跟这帮讲究人合不来是众所周知,跟袁慎更是没对头过,平日遇见就要呛两句,一来一回虽然说不过但谁也都不服输,哪有现在这样,跟猫躲耗子似的。   楼上的风波刚过,此时一众客人的眼光还追随着袁慎,被这么多人看着,花辞树也不得不抬起头,扯着嘴角笑笑:“这么巧,你也来吃饭?”   袁慎笑眯眯地点了下头:“上次一别,你多日不曾来,我还以为你也病了。”   “呃…公务繁忙…”   “也是,”袁慎作出善解人意的样子:“前几日我便不追究了,后日我设宴,以你我的关系,你总要来吧?”   花辞树瞪圆了眼,大嗓门地试图盖过袁慎说的上一句话:“后日我没空!”   “我还没说是什么时辰,你就知道你没空?”   “我…后日有要事,恐怕一整天都空不出时间,”花辞树伸手指着前面两个将士,又看向袁慎:“不信你问他们!”   几个武将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不慎和袁慎对上眼神,屏住呼吸咽了口口水,点头木讷道:“是的,有…要事。”   “哦?真如此要紧,我怎没听说过,正好我明日入宫,一定向陛下问问有什么我帮得上的地方。”   “不!其实也不是很要紧!”花辞树迅速改口:“去坐一会的时间还是挤得出来的,我一定去!”   袁慎满意地点点头:“好,那拜帖我会请人送去,不见不散。”   袁慎说完就走了,留下来的花辞树手撑着额头,恨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要是让陛下知道自己趁袁慎失忆耍他,袁慎一个病人自然没什么事,他可别成众矢之的了,那帮御史言官就会逮着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做文章,上次他极力阻止和亲就已经让皇帝动怒,这个节骨眼可不能再生事了,别平白连累了营里的兄弟们。   一桌四人沉寂了几秒,其中一个先开口问:“将军…你跟袁大人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一个问出口,接下来便是七嘴八舌地盘问。   “袁大人说的你们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意思?将军,你跟他还有什么特殊关系?”   “诶不对,袁大人失忆了,难道将军跟失忆的袁大人反而好好相处了?”   “将军,你怎么好像有点怕他啊?”   “……”花辞树一掌拍在桌上:“够了!”   将士三人纷纷噤声,屏气凝神地盯着花辞树,三道目光好像要把他盯穿了。花辞树长舒了口气,一五一十地交代,得到三声不同声调的:“啊——?”   “嘘!”花辞树沉声,一双眼睛凌厉骇人:“你们谁敢给我说出去我就撕了谁的嘴。”   将士们纷纷抿了下唇。   “这…可是将军,这下该怎么办?”   “是啊,怎么感觉无形之中被拿了把柄。”   “这样也太没面子了吧。”   花辞树叹了口气:“算了,他不是让我去什么宴吗,我找机会跟他说清楚,他现在失忆,没以前那么难缠。”   其中一名将士皱着眉一副聪明的样子:“没那么难缠吗,我怎么感觉…”   花辞树一记眼刀甩过去:“别乌鸦嘴。”   “……”   -   次日,袁慎是真的要进宫一趟,皇帝在早朝之后单独召见了他,简单两句询问了他的身体之后就切入正题。   “倭国肯定虎视眈眈计划着卷土重来,目前国库的情况你是知道的。”   袁慎坐在桌子的另一边,执子落在棋盘上,低着头道:“陛下打算加大税收?”   皇帝摇摇头,一边思考下一步棋一边回答:“战事刚结束才多久,又征了那么多粮草,百姓哪来的银子交税。”   袁慎笑笑,没搭话。   见他不搭茬,皇帝只好自己引出话头,手中的黑子落下:“百姓是没钱,我看有些官倒是盆满钵满。”   “陛下可有猜疑之人?”袁慎问得随意,思考几秒才落子,好像心思更多在棋盘上。   皇帝却一转话头,笑问:“爱卿觉得江南地界如何?”   “山清水秀,富饶开放,确是好地方。”袁慎抬眼:“陛下怀疑江南的官员?”   “朕收到一份匿名举报,穿越层层困难送到朕眼前,朕派人查也查不到来源,上面记录贪墨的官员以及贪的银两的大概数额,名单上有一些已经落网的罪臣,与大理寺卷宗未公开的一致,大理寺的卷宗调出都需手令,并且每次调出都记录在册,虽然不知道交此名单的人是谁,消息又是如何得知,但未尝不是一个方向,其中江南地界的贪官不可谓不多啊…”言到此处,皇帝叹了口气,气愤道:“前方战线如此吃紧之时,竟然仍有此等恶人,罔顾将士百姓的性命,这等人朕万万留不得!”   袁慎沉默听着,片晌才道:“陛下让大理寺严查就是,是真是假也会有个分明,不可因一纸来历不明的名单冤枉了好人。”   “朕也明白,只是大理寺出面未免太招摇。”   袁慎继续沉默。   “袁慎啊,现在你失忆之事满堂皆知,你作为廷尉府侍郎,这案子由你低调访查最好不过了。”   “陛下,臣病体尚未好全,只怕…”   “啀,朕知道,江南是好地方,正适合养病。”   “……”袁慎轻笑一声,抬眼道:“陛下都准备好了。”   “你在都城的职务暂且挂着,朕会传旨,你失忆做不了原先那些事,放你休息一阵,什么时候病好了什么时候回来,待江南之事查清时,朕一定给你官复原职,论功行赏!”   袁慎挑了挑嘴角,这不就是变相威胁吗,查不清就不用回来了?   “陛下看重,臣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嗯,朕相信你,一定能延续袁氏的门楣荣耀。”   袁慎一顿:“是。”   “朕给你半个月时间准备,需要什么尽管提,不要让朕失望。”   袁慎离宫之后,宫里圣旨也传了出来,个个都猜测袁慎在御书房得罪了陛下,毕竟失忆的人肯定没有失忆前那么精明圆滑。   袁慎以前傲气得罪了不少人,这下也都不装了。故而第二天下了帖,宴会也少了一半的人来。   “大人,许府里的人过来说许大人身体不适,不能来了。”   小厮呈上退回的拜帖,袁慎冷静接过:“无妨,一样回了就是。”   “已经回了,这些人也真是…”   “为官者不都如此,若是我,也不会赴一个失宠人的宴,以免给陛下留下坏印象是一说,更是浪费时间。”对袁慎来说,这场宴已经替他筛掉一些缺少官场灵敏性的人,这种棋子要分场合用。他甩甩袖子起身:“既然来者甚少,就提前开席吧,走。”   带着小厮下楼,这场宴摆在八仙酒楼,整场都清干净,不放闲散客人进来,只可惜十桌宴只坐满了三桌,袁慎把来的人一一扫过,脸上扬起微笑,轻轻颔首:“多谢各位今日前来,本就是谢宴,各位不必拘礼,请。”   话毕,袁慎往后使了个眼神,抱着琵琶的五名姑娘一一走上台,他则以伤寒不能传染到他人为由上了二楼隔间,只打开窗,居高临下地看着楼下赴宴的人。   东家吩咐过,贵客要求弹响,必定要弹得大声,大到桥的另一边都听得见,此刻,姑娘们卖力地拨动琴弦,乐声果然引来了许多人。   袁慎慢悠悠地喝着茶,不久后,酒楼外就不出他所料地吵嚷起来。   “让开!什么意思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进去!我还是头一次来被拦!叫你们管事的来!”   酒楼里,服侍着袁慎的小厮竖着耳朵听,又低头靠近袁慎耳边小声道:“大人,好像是李公子的声音。”   袁慎笑而不语,看着管事的先出去应付,估摸着差不多了才起身下楼,抬手让姑娘们停了琵琶。   “各位继续,我去看看怎么回事。”袁慎稳步走出去,由于乐声停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   管事的正和李公子争执,酒楼门口围了一群看戏的人,李公子见袁慎出来皱起了眉:“是你,你怎么能进我不能进。”   “李公子,”袁慎颔首,随后解释道:“在下包了酒楼半日设宴,是我疏忽没有叫人上门送拜帖,老板又不知你我二人的交情,这才把公子拦在门外了。”   李公子被他滴水不漏的一番话说得一点火气也没了,一把甩开管事的手拍拍袖子:“你不早说。”转而又对袁慎道:“没想到你不是在府里设宴。”   袁慎笑:“我也是听说这里姑娘们的琵琶弹得好,想着大家光喝酒吃饭也是平淡,不如听些小曲。”   “嗨,那你来对了!”李公子赞赏地上前,拍了下他的肩膀:“这的琵琶确实妙,特别是青烟,那一手琵琶,比香满园的花魁还更胜一筹!早知道你在这办我就答应你来了。”   袁慎侧身抬起手臂:“现在也不迟,李公子请。”   “真的?看不出来啊,你人不错嘛!”   李公子作势要揽他的肩膀,袁慎往旁撤了一步,嘴角浅笑,抱歉地皱着眉:“袁某伤寒未愈,恐染给公子。”   “哦哦,没事,我回头让人送点人参到你府里。”   “人参就不必了,”袁慎笑盈盈地看着他腰间的玉佩:“我看李公子这枚玉佩成色极佳,不知在哪寻得的?”   “这个啊,是我府里的令牌,只不过为了雅致做成了玉的模样,诶,对了,”李公子解下玉佩:“正好我没带什么东西来,这个送你了。”   “这怎么行,”袁慎忙推拒:“在下只是对美玉有爱,不知这是敬国公府的令牌,否则不会冒昧出声,此礼贵重,袁某万万担待不起。”   “哎呀我又不出城,就算不戴着都城里也没人认不得我,有什么要紧的。”   “这样吧,若是李公子不急用,不如就当借我的,我找人寻得类似成色的玉,找到了就还回来。”   “啊行行行,你借多久都行,”李公子已经等急了:“走走,快让姑娘们弹!”   进门后,袁慎依旧上了二楼,李公子要在一楼听曲就没上来,小厮透过窗看了眼楼下,又低头给袁慎倒茶,忍不住问:“大人,李公子是来了,可也没说上几句话呀,大人怎的不让他上来?”   “刚刚在外面围着看的有多少人?”   小厮想了想:“好多呢,这么大动静,这儿又是街上。”   “所有人都知道敬国公府赴了我的宴,这样就够了。”   小厮不明白,但也点点头,他的角度正好看到酒楼大门进来一个人,宴席都开始这么会儿了,怎的还有人是刚来,小厮定睛一看,立马皱起眉:“大人,花将军来了。”   “……”袁慎冷哼一声:“我还以为他不来,还是高估他的脑子。”   小厮一路看着楼下的人:“他没有坐,诶,好像往楼上来了。”   “你出去门口守着,门关上,等他上来了再进来通报。”   “是。”

这场仗打了一整夜,马蹄声和厮杀哀嚎的声音响彻,轰隆声和尖叫声宛若一场祭祀,喷出的血浇融了雪浸染一地。最终,副将军率一小队在黑夜中找到那处漏洞,和前方进攻的姜文焕带领的主力配合,北崇军队姗姗来迟,好在是友军,人数和火力碾压,城池一举攻破,姜文焕一箭穿过殷寿的头颅,姬发斩下宫门前殷商的旗帜。

将士们在宫里休整,胜利后不能让将士们回想战场上事,容易得疯病,姬发马上招呼将士们庆功,姜文焕却无心逗留,拖着疲惫的身躯快马加鞭回到营地,看到鄂顺缩在将军帐榻上的角落抱着头,姜文焕只是伸手碰到他,鄂顺就吓得猛颤,一抬头眼神相触的一瞬间,二人无言,紧紧相拥。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姜文焕和姬发相互推脱,最终还是姜文焕说服了他,殷商推翻,大周建立,姜文焕退回他原来的封地,他的故乡东鲁。

虽然始终无法太寻常,但天下太平,百姓的生活渐渐好起来,总归比出门就看见菜人好。

开春时天气暖和许多,鄂顺启程回南都,父亲整日整日地传信来,要他回去待几天,说要是愿意待多久都行,别回去也行,顺带贬低了一通东鲁的吃食。鄂顺安抚好看着信件臭着脸敢怒不敢言的姜文焕,并答应自己一定会回来后姜文焕才松口放他去。战争结束正是百姓重新开始好好过稳定日子的时候,姜文焕平日里例行节俭,省下银钱投入到新行的律法上用来造福百姓,鄂顺这趟出门姜文焕倒是不省了,车马都用好的,护送的人也个个军营出身武功高强,鄂顺觉得让他们当护卫简直屈才了,无奈姜文焕坚持,他也只好顺着他的意。

鄂顺这趟回南都鄂崇禹才满意了一点,说他脸上总算有点肉了,但也只满意一点,又马上开始说他身上没肉,穿着衣服才薄薄一片,可鄂顺一旦说想习武,鄂崇禹又马上凶巴巴地说:学那累人的做什么!那小子有点功夫不就行了!

鄂顺苦笑,这一个两个的都把他当成什么了。

在南都待了半月,鄂顺感觉自己是换了个地方收信,姜文焕不像父亲那样频繁,但也隔三差五地送来,没明着说,只是处处询问,惹得鄂崇禹大怒:我自己的儿子还能苦了不成!

鄂顺又得安抚这边,他无奈,明明父亲很高兴姜文焕关切他,却总表现得刀子嘴豆腐心,真是倔强的小老头。

待满一月后,鄂顺正式和父亲辞别,鄂崇禹见儿子铁了心要回去,只能叹气摆手,嘴上说着要回就回去吧!行动上却给他塞了满满四五箱东西,鄂顺带着东西来,又带着满满的东西回去。

小别胜新婚,鄂顺回家就被折腾个惨,姜文焕像喂不饱似的,一边不停说想他一边做得激烈,鄂顺被要得又哭又喘,分心抱怨他这样凶狠,一点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他,明明他也想说非常想念他。

他们在东鲁的府邸比在朝歌的小许多,鄂顺却更喜欢,二门的东厢房给小厮住着,西厢房被当作库房用来放东西,三门正房的院子里种了竹子,摆了石桌和躺椅,鄂顺叉着酸疼的腰,指挥姜文焕把院子另一边,石井旁边的土翻起来,他想在那种白菜,于是堂堂东伯候只能像寻常农夫一般撸起袖子抡起锄头埋头苦干,鄂顺看他挥汗如雨,大发慈悲地在他做完后给他擦了擦汗,还奖励一个亲亲,姜文焕当即表示自己愿意再翻二里地。

府里的小厮原先正是农民的儿子,后来殷商暴政下父母都被抓去当奴隶,只剩下小儿子颠沛流离,几经辗转来到东鲁城门前被鄂顺带了回去,在小厮的帮助下院子里的小白菜茁壮成长,鄂顺甚是自豪,姜文焕也颇有种卸甲归田的幸福感。

夏天院子里石井的井水十分凉爽;秋天竹叶沙沙,风一吹就落得满地;冬天,东鲁会下厚厚的雪。

鄂顺坐在炕上,围着披风,手上拿着热乎乎的汤婆子,桌上的茶冒出缕缕白烟,窗户支起来,他正看着白雪飘飘洒洒地落在院落里,接着看到走廊走进来的男人,姜文焕也看到他,笑着抬了下手,他拿着一枝梅花来的。

姜文焕走进房里,天气一冷鄂顺就犯懒,也懒得起来招呼他。姜文焕脱了外衣坐到炕上,把那枝梅花递给鄂顺:“寺庙门前的红梅,他们说沾佛香。”

“是吗,”鄂顺接过,用力嗅了嗅:“我只闻到梅花香。”

“我什么都没闻到。”姜文焕如实说。

鄂顺把梅花插进一旁的陶瓷瓶里,边笑边倒茶给他:“你是鼻子冻失灵啦,快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姜文焕接过茶杯抿了一口,觉得僵硬的脖子都随着温暖的喉道复苏了。

“今早外头的雪是不是很大?”鄂顺问。

姜文焕点了下头:“路都快过不去。”

“街上是不是冻得慌?你出门要多穿些,给你的水袋呢?”

姜文焕从胸前的衣衫里拿出来:“这。”

“管用吗?”

“管用。”姜文焕又捂着肚子,道:“今早起来这里总觉得不舒服。”

“啊?疼吗?”鄂顺担忧地站起身,走过去低头看,天气冷,要是病了就难养了。

姜文焕手臂一伸,一把将他搂到身边,转了个方向按到腿上,下巴枕着他的肩,鄂顺诶了一声才反应过来,皱着眉回头看他,叹了口气:“东伯候大人,怎如孩童般顽劣?身体之事也能做玩笑。”

“没有玩笑,”姜文焕略微低哑的嗓音贴着他耳边:“许是累才觉得不舒服,这样一抱夫人便觉得好了许多。”

鄂顺气笑了,也没他的办法:“直接说想抱我就是了。”

“想抱你。”姜文焕从善如流,还侧头在他脖颈间吸了一口,换以前鄂顺是完全无法相信姜文焕这样威武冷静的人会这么黏着他,如狼犬一般渴求自己。

鄂顺无奈地笑笑,低头搭上姜文焕放在他腰间的手,轻声道:“日日夜夜,抱得还少吗?”

“多多益善。”

鄂顺反红了脸:“你真是的……”

“夫人今日又犯懒,坐得离我太远。”

被看穿了的鄂顺心虚地嘀咕:“哪里远了,就隔着一张桌子…”

“已经很远了。”

“这样就不远?”

“这样刚好。”

鄂顺笑:“好,这样刚好,那就这样吧。”

“嗯…”

日月交迭更替,又是一年春。

最终,鄂顺还是带领一队人马,押送军粮、药品、炭火和保暖的棉衣棉布往商,天寒地冻中行了许多日路程,为避免物资被拦截,必须走更为险峻的道路,鄂顺一声不吭,甚至觉也很少睡,说太冷睡不着也是,说心事扰人也是。

剩余半日不到的路程,虽已是深夜,耳边风雪呼啸,鄂顺仍坚持赶路,他要马上见到姜文焕,确定他的伤势,他要见到活生生的人才能安心。

可一进营,就被当作摸底的抓了。

鄂顺满口解释,守夜的士兵才不听,他们刚刚夜袭失利,正是容易被趁虚而入的时候,带着这么一队人这个时候闯进军营,不抓才怪了。

鄂顺被塞了一口破布,嘴角被撑开,整个口腔都被填满,差点堵到喉咙不能呼吸,口水都流不出去,更别说说话,发出唔唔声都十分费力。鄂顺的挣扎在擒拿他的将士面前显得微乎其微,他被直接押进将军帐,膝盖从后面被重重一踢,两腿跪到地上,发出嘭的一声,鄂顺的眼泪瞬间溢出,即使穿着厚厚的棉布衣裳,都疼得好像骨头碎裂一般。

将军下令凡事抓到敌军探子或可疑人员直接送到将军帐,将士粗声粗气地呵斥他:“老实点!”

“什么人?”姜文焕的声音清明冷漠,不像是休息一半被吵醒的。

听到屏风另一头的声音,鄂顺唔得更大声,眼泪直掉个不停,将士看着也觉得奇怪,但要先回答将军的问题:“禀报将军,卑职守夜抓到可疑之人,领头的押进来了,另外几个现在在外头被弟兄们围着。”

“问出什么没有?”

“一直在狡辩,就把嘴堵上了,将军,就地杀了还是押着候审?”

就地杀了?鄂顺瞪大眼睛,他直觉姜文焕现在看不见他,说不定自己真就这么被拉出去处死他都不知道。

“唔——!唔——!”鄂顺拼命挣扎,身体往前一倒,艰难地在冰冷的地上蠕动。

姜文焕刚换好药,披上貂皮,健硕的手臂前胸绑着厚厚的绷带,他稳步地从屏风后出来,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鄂顺低着头,看见他的半截腿停在他面前,鄂顺努力抬起头,毡帽一晃,歪歪斜斜地遮住他半只眼,只露出溢满泪水通红着眼眶的另一只。

姜文焕看着这眼神皱了下眉,转向将士正想问什么,门外又有人来禀报,姜文焕让人进来,新进来的将士脸色难看地和另一位将士对视一眼,随后颔首抱拳:“将军,外面拘押下来的东西检查了,是…”将士顿了顿:“是南都方向运来的物资。”

“呃…”另一名将士愣了下:“抓错了?”

“嗯…”

“可是,他们不从旧路进来,也没有信物啊…”

“查看过了,是南都的东西,不会错的。”

姜文焕不悦地舒了口气,冷刀子似的眼神扫过面前两个人,两名将士皆身冒虚汗,暗自咽了口唾沫。忽而,姜文焕猛然皱眉,回头抓起地上半趴着的人,拿下碍事的帽子,他认出那双含泪的眉眼,心脏骤紧,姜文焕一把扯下他嘴里塞的粗布,鄂顺立马弯下腰,边呼吸变哭,喘气喘得像溺水刚上岸的人。

“鄂顺,你…你怎么来了?”姜文焕捧起他的脸,鄂顺瘦了一圈,脸腮冻得通红,鼻梁骨刚刚摔倒地上挫出了血痕。

姜文焕怒不可遏,一手扣着他的后脑勺半抱住他,一边对另外两个吼道:“出去!明日一早自己领罚!”

两名将士相视一眼,一致抱拳:“…是!”

将军帐里只剩两人,姜文焕背后的貂皮因为他的动作幅度而落下去,他皱着眉温声询问:“怎么样了?疼不疼?先起来…”

鄂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时不能回答他的话,只伸手拽地上的貂皮。

“不哭了,别哭,受委屈了是不是?我在,我保护你,”姜文焕轻柔地抹他脸上的泪,注意到他的动作,又马上捡起貂皮要给他围上:“冷吗?先起来,里面暖和…”

鄂顺不停摇头,拽着貂皮盖住他胸膛,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我没事我没事……你…你快穿好,冷的…”

姜文焕咬着后槽牙红了眼眶,一把将鄂顺紧紧抱住:“不冷,夫人…我也没事,不冷。”

鄂顺从南都赶来的这么些天都绷着一根弦,有胸闷心郁,虽难受却没有暗自落泪的时候,此刻泪水却像决堤一般流个不停,一见到姜文焕,埋在深处的委屈便一下子涌了出来。鄂顺抱着他哭,眼泪糊得眼睛都朦胧看不清了,趴在他的肩膀上,耳朵蹭着他的耳朵:“我知道你受伤了,我担心你,我害怕,我好害怕……”

“不怕了,我没事,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姜文焕一下一下顺着他的后背,轻声道:“起来了,乖,地上冷,一会着凉了。”

鄂顺吸了吸鼻子,低着头尝试站起来,却发现双腿冻得僵硬,膝盖也疼,腿突然脱力又跪了下去。

姜文焕心头一紧,皱着眉问:“怎么了?腿疼?是不是刚刚他们…”

“不是,”鄂顺打断他,抹了把眼睛抬头冲他笑了下:“只是太冷了,有点僵了而已,没事的。”

姜文焕只觉得心疼,二话不说俯身将他抱起。

“诶!”鄂顺蹙眉:“你身上还有伤,扶我一下就好了!”

姜文焕已经把他抱到屏风背后的榻上,说是榻其实不过是木头搭起来垫了些杂草树叶,最上面铺了床薄薄的粗布,一坐下底下的草都会穿过粗布扎出来,不过穿着厚衣服可以感觉不到就是了。床边面前放着盆炭,少得可怜的木炭几乎燃尽,姜文焕和将士们同吃同用,边军已然到了这种境地,殷商的优势便显现出来,只要拖得够久守得够久,这些将士非在这个冬天冻死不可。

鄂顺低着头看着木炭出神,姜文焕的话打断了他:“冷吗?”

鄂顺摇摇头,转头看向他:“我们运了炭火来,将士们可以多熬几天。”

姜文焕嗯了一声,眷恋地伸手抚摸他的脸:“明日就命人发放下去。这里很危险……你不该来。”

“我本应该更早就在这。”

“对不起。”

鄂顺又摇头:“我知道你是担心我。”

“但你还是来了。”

“因为我也一样,一样担心你。”

姜文焕闭眼皱了下眉,嘴角瘪了一瞬。

鄂顺轻笑,捧起他的脸:“你可不能哭呀,你是将军,非要哭的话——只能靠着我偷偷哭了,嗯?毕竟我不会告诉别人。”

姜文焕无奈地笑了下,又深深看向他,像要把每一寸肌肤和印象中的重合:“瘦了好多,夫人果然不乖。”

“你说胡话,我回南都父亲天天给我送大鱼大肉山珍海味,怎么可能瘦?”

姜文焕知道他在说谎,时局动荡,哪里来他说的这些,看他陷进去的眼窝和凸出来的颧骨就知道没有好好吃饭,怎么都回家了还这样,姜文焕不禁想,此刻却不忍说出责备的话。

“军营不比别处,吃食差许多,夫人…”

“我会吃的,”鄂顺接他的话,诚恳地说:“我只要求留在你身边,其他都听你的。”

姜文焕忽觉鼻酸,沙哑地说了声好。

鄂顺替他拽了拽披在背上的貂皮,看着他胸口和肩上的绷带:“换过药了吗?”

“换过了,刚换的。”姜文焕自觉交代:“在马上不慎被打中的,胸口那一箭被剑砍断还是飞过来,但幸得威力弱了许多,加上被甲胄抵挡,刺得不深,夫人无需担心。”

“那手臂上呢?”

“这个啊。”姜文焕看了眼手臂,哼笑一声,重重锤了两下。

“诶!”鄂顺伸手,又意识到不对:“这…障眼法?”

姜文焕点头:“已经特地让城里派出来的探子看去了,他们必定趁虚而入求一举攻下,届时城门一开,就是反击的时候。”

鄂顺伸手轻轻摸上他的胸膛:“可是,你这里的…”

姜文焕笑着握住他的手腕:“我受过比这重得多的伤。”

“那又怎么,你又不是铁打的。”鄂顺皱起眉:“快把衣裳穿上,我都替你冷了。”

说着,鄂顺又忙活起来,找到一旁堆积着的衣裳,回头指挥姜文焕:“站起来。”

姜文焕乖乖站直,看着鄂顺自然地服侍他穿衣,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鄂顺给他套衣服系带子,一件件给他穿好了才抬头发现那带着笑意的眼神,鄂顺一下红了耳朵,寒冬里倒是添了份温暖。

“你做什么这样看我…”

姜文焕伸手揉揉他的耳垂,温柔道:“等一切结束,我们回去过寻常夫妻的生活。”

“……”鄂顺眨眨眼,点了下头:“好…”

姜文焕上前一步抱住他,低头靠在他的颈窝上:“我…很挂念你,现在还不确定是不是梦境…”

鄂顺环住他的腰,也低下头靠在他的肩上:“是真的,我来找你啦…”

姜文焕更加抱紧他,好像一松手他就会溜走一样,就这么饱了许久,鄂顺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歪头蹭蹭他的耳朵,黏糊糊地说:“侯爷,我困了…”

姜文焕松开他,往旁看了眼:“没有多余的床铺,床榻位置小,被褥也短,只能委屈夫人抱着我睡了。”

鄂顺嗔怒地打了他一下,姜文焕反笑起来。

鄂顺刚坐上床,就发现枕头底下压着一角与粗布格格不入的鲜艳,似乎是绣花,鄂顺警惕地皱起眉:“这是什么?”

“呃,不…”

姜文焕话还没说完鄂顺就已经手快一步地抽出来,定睛一看,鄂顺紧皱的眉头一下子松懈下来,这不是他送给姜文焕的帕子吗,怎么垫在枕头底下,难道夜夜都拿出来看?鄂顺扭头,姜文焕却已先一步移开眼神。

害羞什么,鄂顺随即掀开厚厚的衣裳,把别在腰间的一对鸳鸯短刀拿出来,冲姜文焕晃晃。

姜文焕转会目光看了一眼,两个人相互对视,都笑起来。

“笑什么,我是带着防身,”鄂顺笑得狡黠,像只藏了坏心眼的小狐狸,又拿起那块帕子:“将军留这东西又是做什么用?”

姜文焕上前握住他拿着帕子那只手的手腕,鄂顺愣了愣,还以为他生气,刚想认怂,姜文焕便抽过那条帕子盖到他脸上,闭眼吻了上去,蜻蜓点水的一吻。

“睹物思人。”

那条帕子从鄂顺脸上滑落,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红扑扑的脸。

小打小闹之后,姜文焕稍微理了理床铺,想让鄂顺快些休息,他方才说的床小确也是实话,本来只够一个男人睡的地方生生要多睡下一个男人确实拥挤,姜文焕怕他掉下去,让鄂顺睡在里侧,还非要抱着他。

鄂顺背靠着他,总担心会碰到他的伤口:“一会我睡着了万一碰到会疼的,靠着也…”

姜文焕只管睁眼说瞎话,把鄂顺揉进怀里,拉上被子盖住他半张脸:“靠着好得快。”

“……”鄂顺沉默,见拗不过他,又本骑了好多日的马,今天还多赶了半日的路程,早就困得不行了,靠着他温暖的身躯,不知不觉便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鄂顺尚在睡梦中,又被一言一语的谈话声打搅,他皱着眉哼唧,一转身抱住姜文焕,却发现姜文焕长胖了,不对,好像不是躺着,鄂顺迷糊地睁开眼,从被褥里探出一双惺忪的睡眼,看着坐着的姜文焕,原来自己是抱着他的腰了,昨晚明明是差不多时间睡的,姜文焕不困吗?

鄂顺眼睛眯成一条缝还要眨一眨,还没睡醒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听起来撒娇似的:“你怎么这么早起啦?”

“……”被这句话打断,帐中顿时安静下来。

屏风已经被撤到一边,姜文焕晾着一众将士,转头给他掖了掖被褥,放低声音道:“没事,你多睡一会。”

“哦……”鄂顺本来就困着,听他这么说又乖乖闭上眼抱着他的腰接着睡了。

姜文焕转头又恢复严肃凌厉的样子,抬抬下巴:“昨晚就是你们围的?检查都不检查,直接这么押人过来?”

昨晚守夜巡视的几名将士赶紧收住见了鬼一样的表情,都像鹌鹑一样低着头乖乖挨训。

“带头的领五十军棍,另外所有三十,出去领罚。”姜文焕冷声道。

困倦中的鄂顺无心听的,但还是敏锐捕捉到:昨晚、押人、领罚。

大脑迟缓地反应几秒,鄂顺猛地瞪大眼睛坐起来,一着急嗓子都喊破音了:“慢着!”

把几个正要出去的壮汉吓了一跳,他们停下来看了姜文焕一眼,发现将军没有发话,认命地转身。

“诶,”鄂顺清了清嗓子,见他们还要走,急忙从被子里抽出手拉拉姜文焕:“他们怎么不听话?”

“……”姜文焕顿了顿,对那几个道:“回来。”

将士们一顿,又纷纷又站回去,低着头。

“昨晚是我一时心急,父亲跟我说了运进来的要怎么做的,我太想见到你所以忘了,才害他们误会,是我的错,你别罚他们。”鄂顺抬眼看着姜文焕,露出祈求的目光。

姜文焕低声向他解释:“就算不是全错,纪律上也有问题,他们不应该没检查就押你进来。”

“他们怕我是敌军,警惕点很正常,”鄂顺瘪起嘴:“不要罚他们了。”

“……”

鄂顺眨巴眨巴眼睛,搂住他的手臂,下巴靠在他的肩上,眼珠子往那边一看,抓住两个偷偷抬眼的,那两人赶紧再低下头,见没人看着了,鄂顺迅雷不及掩耳地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印,挨着他的耳边小声道:“不要罚他们了,啊?”

“……”姜文焕深深叹了口气,道:“罢了,这顿罚就免了。”

将士们面面相觑,互相交换眼神,一致抱拳喊道:“谢将军!”

“谢夫人。”姜文焕纠正。

将士们皆是一愣,随后恍然大悟地,参差不齐地哦个不停,随后才笑着整齐再喊一遍:“谢夫人!”

比上一声还响,听得鄂顺臊得慌。

将士们大步出去,帐布一关,鄂顺伸了个懒腰:“他们都是跟你一块出生入死的兄弟,你也不对他们好点,这种要紧的时候万一他们心生怨怼怎么办?”

“军有军规,他们不会的。”

“万一呢?”

他们本就是东鲁将士,又一同在边境这么多年,再者这个时候已经在城门口,别说告密,哪个靠近一点都有被一箭射穿的危险,这种万一微乎其微。

姜文焕做思索状,随后点点头:“夫人说得有道理。”

营里照常巡逻守备,这几天没有主动进攻,姜文焕受伤的消息必定已经传进殷寿耳朵里,若是不信便借无事日子养伤,若是趁机来犯,城门一开就是吹号角的时候。

姜文焕这两天都少出营帐,避免被探子摸到消息,最好能让殷寿以为他的血已经流干了。鄂顺照顾着姜文焕的起居,除了替他换药更衣跑跑腿,也会照顾军营里的伤员,从一开始忍不住的呕吐到日渐习惯,鄂顺从残肢断臂中感受到战场的残忍,努力回想往日在侯爷府里无聊时听月尘讲的那些药理,现在只后悔当初没多听一些。

不知道月尘月影现在怎么样了…

又是一夜,军营巡逻的将士抓到一名奄奄一息的女子,昏倒前正向军营方向跌跌撞撞地走过来,看着像是从城里出来的,可城门严防死守,又怎么会有人逃出来呢。将士们正要去将军帐把这事禀告给姜文焕,去的路上遇到正回帐的鄂顺,鄂顺和他们颔首示意,跟着一起走进军营,平静地和姜文焕一块听完汇报。

“夫人,你替我去看看。”

鄂顺一顿,把纱布绕一圈打个结:“好,你好好休息。”

姜文焕目视着他起身:“看看什么情况就好。”

鄂顺点头:“放心吧。”

将士们带路领鄂顺去关押俘虏的地方,事实上也并非关押,只是一群人被堵着嘴绑着手脚固定在树干上,他们无法咬舌自尽,挺不过寒夜就活活冻死,有守卫每隔两个时辰就出来让他们问谁有想说的,自然要的是有价值的信息,俘虏每夜看着身旁的人渐渐冻僵、失去知觉,最后失去生命,一分一秒都是精神折磨,很残忍,但不得不。鄂顺看到其中一个很眼熟的人,似乎笑盈盈地吃过他的糕点,此刻那双红彤彤的眼睛却恨不得穿过他的肉。

昏倒的女子没按俘虏的待遇绑上,而是被扔到一旁的营帐里的火堆旁,要让她醒,问清楚来历,特别是从城门出来的方法,这是一个很大的突破口。

将士掀开营帐,鄂顺走进去,看到背对着自己躺在地上的人,走进蹲下,掰过女子的肩膀,看到那张毫无血色的脸,鄂顺顿时跌坐下去。

“月影…!”鄂顺回过神,赶紧转头照顾:“是自己人,快,扶起来放到榻上去!”

将士们闻声而动,鄂顺安顿好月影,回帐跟姜文焕说了这事,姜文焕抱着安慰他:“没事的,让军医照顾好,我们救她,不哭了,我们救她。”

鄂顺紧紧抱住他,用力地嗯了一声。

月影醒来的时候鄂顺第一时间赶去,那张脸白得像外面下的雪,月影没有说多余的话,连对鄂顺的称呼都省去,用最后几口气说清了城门西南方向有一处破洞,城内修建恐被发现,一直用板车挡着,外头被厚雪覆盖难以看出,城内夜半巡防子时五刻开始是每两个时辰交接一次,每次不到半柱香时间,城内没有囤粮,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样强劲。月影说完,鄂顺连连点头,让她好好养伤,又问起她有没有看到月尘,月影突然开始无声流泪,随后大喘一口气,喉底咳出一口血,随后咽了气,鄂顺捂紧嘴不让自己的哭声溢出来,他其实明白,作为他贴身的侍女,必定会被严刑拷问,月尘八成是被折磨死了。

来不及伤心,前营号角响起,城门开了,所有将士瞬间冲往前方,他们必须把刚刚听到的消息传达给将军,鄂顺留在原地,他腿软,反应过来时连滚带爬地冲出去,营里几乎空了,这是背水一战,不成功便成仁。

一想到可能失去姜文焕,鄂顺再也忍不住在这空旷之地嚎啕大哭起来。

最后三天,鄂顺总想着和姜文焕多待一会,于是四门后的所有下人在酉时两刻后非必要都不准再进来,有急事也需要通过月尘问鄂顺的意见才能决定进不进。姜文焕还是照常去禁军处处理军务,回来得越来越早,一方面为自己装病做铺垫,一方面他也想早点回去。

待在府里也没有什么事要做,鄂顺有时候拭弄一些花花草草,一转头,姜文焕就站在他身后,双手抱胸,静静看了他不知道多久。

“什么时候来的,又不出声。”鄂顺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尘土,走到他面前。

“刚来。”姜文焕嘴角扬着柔和的笑容,拇指将他脸颊上沾染的灰尘抹掉。

“嗯?”鄂顺又低头自己抹了抹:“还有吗?”

姜文焕看着更灰扑扑的小脸,不禁笑道:“变成花猫了。”

他从胸口拿出鄂顺之前送给他的帕子给鄂顺擦脸,动作太轻,同一处脏愣是抹了好几下,姜文焕总是把他当成易碎品对待,好像重一点会擦破皮一样。

“好了,漂亮了。”姜文焕说。

“是干净了。”鄂顺指正。

姜文焕笑:“好,干净了。”

鄂顺抿抿嘴,牵起他的手,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像天真的小鹿:“我想去园子里逛逛。”

“好。”姜文焕替他戴上帽子。

水红色的披风,帽子一圈白色的绒,衬得一张小脸更加精致秀气,薄薄的嘴唇泛着有气色的粉红,鼻尖也被冻得粉粉的,今年似乎冷得比往年更快些。

步行在园林中,石径左右的花草被风吹得轻轻摇晃,他们并行着正往亭子里去,鄂顺说:“不知今年又是何时下雪。”

姜文焕望了望天:“不久了,喜欢雪吗?”

鄂顺摇摇头:“下雪了会很冷,园子里也滑,初雪总是夹着雨,大家都不方便。边境的雪大吗?”

“大,有时候会冻死人。”

鄂顺皱眉,沉默一会,又问:“边境现在下雪了吗?”

“往年下了,但还不是最冷的时候。”

鄂顺攥紧他的手:“你明日去要多带些保暖的衣服。”

姜文焕笑了笑,嗯了一声:“夫人放心。”

实际上一人一马,带上弓和剑,马不停蹄往城外赶,多余的什么都不能带,为了掩人耳目,甚至只能用最普通的马匹,一路到边境,路上得在驿站换马十几次,否则马都跑死。

鄂顺突然想起:“明日就要走了,出发时辰可定下了?”

姜文焕顿了顿:“明日一早就会定下,越临近越不会出差错。”

“噢……”鄂顺又微微低头,走到亭子里,理好披风在石桌前坐下。

“有没有按时吃饭?”

鄂顺点头:“有。”

“吃了多少?”

“和平日里一样。”

“该多吃些。”

“我吃得不少,只是比不上你。”

“只怕我不在,你又少吃几口,你的丫头劝不住你。”

“那你就把我也带到边境去。”鄂顺很快说,姜文焕看着他没有答话,鄂顺也不躲闪,坚定地说:“我吃得了苦。”

“我会很快回来,你去做什么?跟着我白跑一趟。”姜文焕笑了下,放轻了声音:“边境没那么多吃的,再给你饿瘦了。”

鄂顺没有因为他的玩笑话开心起来,只是说:“我不想你走,我舍不得你。”

姜文焕心头猛地一颤,像一滴水在空灵之中滴落,却发现是不会融化的琉璃。

天空忽而飘落几丝雨雪,落在梅花树光秃秃的枝头,园林亭中,两个人相视几秒,情不自禁地吻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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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文焕在晚上送给鄂顺的茶水里加了安眠的东西,希望他睡个好觉。夜半,他走进鄂顺房里,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脸,在空中又收了回来,他的手来不及暖一暖,用眼睛看看就好了。

更深露重,姜文焕给他盖好被子,趁着夜色离开了朝歌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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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冷觉多,鄂顺一直睡到快午时才从被窝里出来,掀开床幔本想叫人进来添些炭火,却先看到灯笼底下垫着一张纸,只对折垫了一角,剩余的摇摇晃晃,让人很难不注意到。鄂顺皱着眉将那张纸抽下来:夜半先行,阅后即焚,珍重自身,莫失莫忘。

鄂顺捏着信纸一角看了好久,瘪了下嘴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他扔进炭盆里,拿起一旁的铁杆戳了戳炭芯,一点儿火星子溅起来,信纸边缘慢慢被烧成黑线,鄂顺看着那些字被烧没,最后变成灰,掺在炭里看不出来。

虽然在他一问再问,姜文焕始终没有告诉他时间的时候他就已经有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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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两日,三日……

天更冷了,雪也多了,虽然常是在半夜下,一早起来扫雪还是麻烦。姜文焕久不在皇城,回来后也没有跟各官员社交,军营那边有马兆应对,所有人都只当姜文焕在府养病,也没有人到鄂顺面前问,或许殷寿也希望姜文焕如此,隔绝在权利之外,一切公事公办,能得罪多少人就得罪多少人。

这半月度日如年,鄂顺就差掰花瓣数了。终于到最后一天,鄂顺一天都在前门正堂坐着,喝喝茶看看书,却是心不在焉的。

不知道会不会准时回来。

从天亮等到天黑,鄂顺让厨房一直温着饭菜,月尘来劝了几遍鄂顺都不愿意先吃。

左盼右盼都没有等到人,鄂顺一颗心渐渐落了下来,姜文焕大概是不会在今天回来了。他失望地站起身,府门外却听到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鄂顺顿时燃气希望,和月尘对视一眼,月尘也笑起来:“一定是侯爷回来了!”

“嘘,小声些。”鄂顺自己也克制不住扬起嘴角。

马匹确实在门前停下,来的人却不是姜文焕。马兆左右看看,随后快步走进府里,鄂顺的嘴角敛下来,看他行色匆匆,又顿时皱起眉,紧张地迎上去:“怎么了,副将军怎么这么着急?”

“进去里面说吧。”

鄂顺心领神会,遣散了周围的下人,为了避嫌只留下月尘:“她是我陪嫁的侍女,信得过,副将军快说吧,是不是边境出什么事了?”

“夫人放心,边境还算顺利,将军一时半会回不来,探子昨儿传信,将军让我给夫人安排出城,皇城不能待了。”

鄂顺蹙眉:“只有我?”

马兆点头:“此事断不可高调,还要委屈夫人明天一早推军营处理秽物的车出去,出城后有将军安排的马车,不过三百里之后就只能骑马了。”

“我有两个侍女,不能一起吗?府里其他下人呢?”

“不行,将军只交代让夫人走。”

鄂顺欲言又止,还想说什么,月尘先开口道:“殿下放心去吧,府里有很多侍卫,月影也在,不会有事的。”

鄂顺沉默一会,应了好。

-

次日一早,鄂顺换上粗布衣裳,提前到军营,蒙上脸还是闻到那股臭味,幸好可以名正言顺地遮住脸,天气冷,戴帽子也不显得突兀。

秽物装了满满三大桶,臭气扑鼻,鄂顺忍不住干呕,仍要强逼着自己习惯,他艰难地推着沉重的车出去,到城门前,守卫皱着眉掀开木盖子检查,果然没有多怀疑就放行了。

鄂顺正松了口气,便听到身后那其中一人说:“诶,这个人怎么一句话不说。”

鄂顺心里咯噔一声,脚步顿了一下。马上,另一个回答:“这是禁军处的车,本来就是个哑巴啊。”

“哦,看着不太像啊…”

“有什么不像的。”

闻言,鄂顺打了鸡血似的,提着车加快了速度。到了城外走到地方,鄂顺看到树林里的道上停着辆马车,他趁四下无人走了两步,接着跑过去。

戴着斗笠的车夫看了他一眼:“上去吧,里面的东西是将军命人准备的,抓紧换上。”

鄂顺点过头,进了马车,马车座位上放着一袋干粮和一套寻常人家的冬服,外表没有繁复的样式,里面的绒却相当暖和,冬服外还放着一个刺绣香包,鄂顺正被粪桶臭得觉得自己浑身都是味,这会儿闻一闻才觉得精神过来了。

两面窗都关得严实,鄂顺刚准备脱下外衣马车就动了,吓了他一跳,马匹迅捷,车轱辘在崎岖不平的路上颠簸得厉害,鄂顺本想叫车夫慢些,又觉得事态不允许,于是艰难地车上换了衣服,整理的时间愣是比穿的时间长。

这个车夫不说话,鄂顺想跟他打听姜文焕在边境的情况回应自己的也只有沉默,后来索性放弃了。三百里路程走了五日,每日一醒就赶路,速度又快,鄂顺愣是吐了九次,巴不得赶紧到地方自己骑马还好受些。终于到达,同样粗布装扮的人牵着两匹马,鄂顺抓着干粮袋子下车坐上马,那人也上马,回头对鄂顺道:“跟紧我,不要左顾右盼。”

鄂顺开始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直到看到远远出去的黑影,急忙驾马跟上,几日下来,马术与忍耐力竟然有所精进,他已经能勉强跟上,不用带路的人停下来等他,也可以接受睡在脏乱寒冷的驿站里。

“就快到了,往前,不要回头。”

最后一日,鄂顺听到引路人这么说,马上就能见到姜文焕,鄂顺稍微不适的身体也觉得舒坦起来,一腔都是即将与他见面的欢喜,全然没有注意到一闪即逝的路牌。

过了城边界,鄂顺远远看到城门,后知后觉地感到奇怪,这边境也没下雪,怎么边防搞得像关口。

越来越近,鄂顺看到城门上的'南都城'时,脑中顿时停止了思考,他转过身,却发现引路人不知何时没有跟上,只剩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故乡门前。

这个地方同样八年未归,如今已快到第九年,鄂顺一时心情复杂,酸涩与迷惘交织,他看着来时的道,又看看南都城门,竟不是惊喜,而是觉得像被抛弃。

鄂顺不记得来时的路,在马车里看不见,骑马更是只知道一味地往前追,他没有选择,只能回这个许久未回的家。

姜文焕倒是安排得周到,鄂顺进城后身旁引领他的侍从说自己已经连续在这等了四日,估摸着就是这几天到了,特来接应的。鄂顺也意识到自己身上厚厚的棉衣有些格格不入,南都要比朝歌温暖许多,百姓还没到需要裹得这么笨重的时候。

被领着进宫,鄂顺想先换套衣服,侍从笑着说南伯候等着呢,吩咐了接到人第一时间让他过去。

“父亲已经知道了?”

“是,东伯候的书信已经提前许久送到大人手里。”

“……”原来早有预谋。

不必通报,鄂顺被领着进大殿,鄂崇禹正高高坐在案台上,头也不抬,声音浑厚:“何事啊。”

殿内熟悉又陌生,陈设大多变了,鄂顺站在中央:“…父亲,儿子回来了。”

鄂崇禹顿了一下,抬起头,看到珠帘后摘下帽子的人,立马眯着眼睛站起来,身旁的侍女上前扶着,鄂崇禹探着头,似乎是不敢相信:“鄂顺啊?”

“父亲……”鄂顺声音颤抖,大步迎上去,父子二人相拥,热泪盈眶。

鄂崇禹捧着他的脸仔仔细细地看,憨厚的脸是又哭又笑,看看又抱紧,用力地拍他的背:“我的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咳……”

连日劳累奔波,父子见面寒暄几句后,鄂崇禹立马命人带鄂顺去休沐,再在屋内见到,鄂顺已经换上南都百姓常穿的服饰,脸也不再灰扑扑的。

鄂崇禹招呼他坐,遣走了下人,亲自给他倒了杯茶:“暖暖身子吧,这么多天是不是累坏了?瘦成这样。”

或许是久未相见,冷静下来后鄂顺反倒有些拘谨,他数日没有好好吃饭休息,脸色看起来确实不算太好:“毕竟是偷偷出来的,路上有得吃就很好了。”

鄂崇禹叹了口气:“在那八年怎么样?”

鄂顺低头抿了口茶,没有看他:“就那样,挺好的。”

两人之间弥漫着生疏,当初他为了南都百姓无法抗旨,只能把鄂顺嫁出去,鄂崇禹对这事至今于心有愧,这也是为什么他会愿意尽举国之力帮助姜文焕谋反,不仅为了天下百姓,更为了弥补自己的儿子。

“那小子对你怎么样?”

“…”鄂顺顿了顿:“他骗我。”

鄂崇禹当即蹙眉:“他骗你什么?”

“他说我这趟是去边境见他,结果把我送回来了。”

从这话鄂崇禹也能猜出两人感情或许不错:“回来正好,安安生生的。”

“父亲,”鄂顺转过头:“边境现在怎么样了,一切还好吗?”

鄂崇禹沉默许久:“要开打了,他不送你回来,爹也会想办法把你接出来。这场仗不好打,边军本就是东鲁旧兵,此番移动殷寿定会察觉,第一个查的就是东伯候府,待在皇城里太危险了,那孩子送你出来也是为你好。”

“我想去找他。”

“胡闹!辛辛苦苦出来了还要跑回去找死,你以为战场是儿戏吗?”鄂崇禹关心则乱,一时收不住脾气,说完又软化地补充一句:“这个不准再提,我不会同意的。”

又是一阵寂静,鄂顺忽而站起身,放下茶杯,垂眸恭敬地说道:“我累了,父亲,儿子告退。”

“…唉,去吧,好好休息,不要想多余的。”

鄂顺跟着侍从回到屋里,躺在床上睡过去,他是真的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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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文焕发动边军后,殷寿第一时间收到消息,清查了东伯候府,所有家仆下人一概被捕,禁军时刻待命,勒令周边各州出兵防守,谁能想到殷商皇军最先打的不是姜文焕带领的边军,而是一些迟迟未出兵的封地,殷寿意识到这是一场有预谋的造反,先打下几个不听话的杀鸡儆猴,另外几个摇摆的才会认清主人。

边军是打仗经验和胜利最多的一支军队,在姜文焕的带领下,各部有序按照战术兵分几路,西岐表面替殷商出兵抵抗,实则等待各方接后揭竿而起,北崇地理位置特殊,从赶来的路线上看,依旧看不清站哪边。

战争一触即发,不少无心帮助殷商的地方兵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待姜文焕攻进去再说,万一形势不对再反水也不迟。有血性的将士和兜圈子混日子的兵有天壤之别,姜文焕势如破竹,联合西岐把城外防守军队打了个措手不及,一路高歌猛进打到城门前,只是皇城城门易守难攻,边军久攻不下,便退后扎营。

视野和地势不占优,再耗下去粮草再多也会耗空,姜文焕选择夜袭快攻,制定了无人能及的攻势,本可以一举拿下,天公却不作美,突然的暴雪不仅浇灭了站了火油燃起的箭,更暴露了他们的行踪,城门突开,两军交战,姜文焕中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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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前方的军情,鄂顺瞬间拿不住信纸,他站起身抓住探子的衣领:“然后呢?具体伤势如何,中了几箭?中在什么位置?他有没有事?你说话啊!”

“殿、殿下,这是最多的消息了…”

鄂顺回过神松开手,鄂崇禹摆摆手,对探子道:“出去吧,让人去传司马家的来。”

不一会,负责军粮传输的大臣来了:“参见君侯大人、世子殿下。”

“起来,”鄂崇禹声音浑厚:“军粮援兵都过去了吗,还可再撑多久?”

南都既然已经在明面上下水就没有回头路了,一旦各州联军战败,等着南都的只有殷商的清算,在前线帮助上自然不会马虎。

“回大人,都送过去了,只是越近皇城风雪越大,粮草运送的路途困难,上一批送到也折损很多,加上边军刚刚败了一程,恐怕……”

“别支支吾吾的,说!”

“恐怕需要更多,但我军能调走的都调走了,之前与西岐一同囤积的粮草…已经无人押送了!”

“我去!”鄂顺站起来,转头坚定地向台上的父亲作揖:“父亲,我愿护送粮草往商!”

鄂崇禹像没听到一样:“怎会无人押送?”

司马家的回道:“大人,熟悉地势气象又懂得领兵的人都已去了,随意找人恐耽误大事啊。”

“我在朝歌八年,我能适应气候!”鄂顺当即跪下,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别无他人,只有我,请父亲让我去吧!”

说起那八年,鄂崇禹的心又被刺痛,待在南都这些天鄂顺整日忧心忡忡,茶不思饭不想,鄂崇禹既不放心他去皇城脚下受苦,也见不得他在南都日渐消瘦……

鄂崇禹先遣走了司马家的,殿上寂静许久,鄂顺还低着头跪在地上,大有死磕到底的意思。

“不是只有你,守卫军统领还驻守在城里,我大可以叫他送。”

鄂顺终于抬起头,义正言辞:“统领要驻守南都,不可轻易离开,否则若被有心人知晓南都已经需要统领押送军粮,岂不是告诉他们南都无人?届时有多少兵力得以对抗,又何以自保?”

“我看你是有非去不可的理由!”鄂崇禹气冲冲地吼道,又深呼吸几口:“你就没想过你老子,万一你在那出什么事了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办?啊?”

“父亲,您担心我,我亦有牵挂之人,姜文焕没有父亲替他忧心,他只有我了。”

“你……唉,你当我不疼他吗,可他在边境惯了,你呢?你去了不是给他添乱吗?”

“父亲,您也知道他现在身上有伤,营帐里要是没有药怎么办?药不够好怎么办?皇城天气这么冷,他身边都是将士,能照顾好他吗?父亲,儿子忧心不已,不去也会憋出病,儿子自知没有打仗的本事,就留在营帐里照顾他,照顾受伤的将士们,不会出什么事的,只是这样也不行吗?”